就在眾妖還在為追趕謝晉而跑了十幾條街的時候，妖市的重頭戲——拍賣會正在熱烈舉行。
    每年拍賣會上都會展出許多稀世珍寶，吸引六界的客人來這裏參加競拍。規矩是，所有人都需要提前將手中的銀錢兌換成妖界通行貨幣——血珠。
    拍賣會最低起拍價是一百枚血珠，持有血珠數量少於這個數字的客人將無權進入會場。
    這裏的拍賣會跟凡界的規則雖然大致相似，會場的布置卻多了些講究。謝晉站在台上的時候，隻覺得台下的觀眾席霧蒙蒙的一片，恍若雲端，好似一個人也沒有。後來才聽同伴解釋，這是會場特意為了保護競拍者安全所設下的法術禁製。即使是身處其中的客人，扭頭也看不見前後左右都坐著什麼人。
    競拍成功後，競拍者可以選擇自行帶走拍品，或者由會場這邊的人送貨上門。若是自行帶走拍品，那麼他的人身安全將無法受到保障，中途越是遇見旁人想要搶劫，那就各憑本事了。選擇會場送貨的，隻需要支付一點小小的手續費即可。
    而手續費恰好是拍品價格的百分之一。
    謝晉覺得這個數字聽起來很熟悉，但是想不起來在哪兒遇到過。直到她跟著一行人去了倉庫抬拍品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個大黑木箱子上那個碩大的標誌以後，才恍然大悟：
    居然又是忠義盟。
    而此刻，她跟隨其他的負責運送拍品的黑衣人一同出現在台上時，赫然瞧見十步開外那個穿著青褐色色直裰的男子，正是不久前有價無市閣的那位掌櫃——千城。
    有價無市閣和忠義盟還真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啊。
    謝晉心裏惦記著她的馮虛靈淼有沒有找到買家。一旁的同伴用胳膊肘戳了戳她，遞過來一截“稻杆子”一樣的東西，道：“來一根？”
    “不了不了，你來吧。”她擺了擺手。
    同伴也不跟她客氣，轉而塞回自己嘴裏，掏出個火折子點燃了那物，“吧唧吧唧”抽了起來。
    他們倆站在第二排，前麵有人擋著，說幾句悄悄話，抽根煙都不礙事。
    “各位，”千城的聲音自帶擴音效果，“接下來要揭曉的就是本場第五件拍品。這件拍品是上品乾坤袋。此物內的空間可以容納一個兩畝地大小的妖閉幻境，起拍價為一千五百枚血珠！”
    台下，看不見的各個角落陸陸續續傳出來聲音：“一千五百枚！”
    “一千七！”
    “兩千！”
    “兩千五！”
    ……
    價格開始水漲船高起來，然而競價還沒有停。
    謝晉低頭比對了自己腰間掛著的乾坤袋，居然覺得沉焱給的這個比台上那件拍品還要更漂亮一些。拍品跟個布袋子似的，灰撲撲的，一點美感也沒有。她的這個上麵還繡著仙鶴與祥雲呢。
    之前她可沒想過這東西居然這麼值錢。
    又是乾坤袋，又是巨款，那小子也是有心了。不枉她費了這麼多力氣把他從蟲蠱陣背回來，又冒著風險跟他來了妖域。
    吞雲吐霧的同伴略了一眼，打量著她，問道：“兄第，挺行啊，你身上全是寶貝。這個我看比台上那個貴吧？跟你脖子上那個，是同一個人送的？”
    謝晉誠實地搖了搖頭。
    “那你桃花運可真不錯啊。”同伴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略有慕羨。
    謝晉一時心梗，無語凝噎。
    幾個回合過去，乾坤袋最終以三千枚血珠的價格成交。競拍者選擇自行帶走，無須會場護送。台上列隊著的黑衣人裏走出一人，將拍品送到觀眾席，親自交付。這筆買賣也就結束了。
    第六件拍品，是個體量極其龐大的物件，單隻是放在庫房裏就已經塞得滿滿的。謝晉跟另外十幾人一起去庫房，大家夥合力將其搬出來，運到台上。
    “這估計是今晚的鎮場之寶嘍。”同伴蹲下，又點了一根。
    謝晉也在他旁邊蹲下，打聽道：“我有事來得晚，你跟我說說前幾件都是啥？”
    半個時辰前，她剛用了追蹤符，甩開妖群圍攻，沿途找尋小桃子蹤跡。誰知，那幫喪心病狂的家夥居然派了個鳥妖飛過來，把她的金蝶都吞了。倉皇之下，她隻好逃進了拍賣場，才避開了他們的攻擊。
    這群家夥雖然難纏，但卻對這裏頗為忌憚。他們不敢踏進會場半步，隻能遠遠地守在外麵。
    她才得以停下來喘口氣。之後混入忠義盟拍品護送隊伍中，這才有了接下來發生的事。
    前四件展品是在她疲於逃命的時候就結束了拍賣，因而她也無緣得見。
    不過，根據拍賣會的原則，一般是越往後，拍出的寶貝越珍貴。所以這前四件見不到也就罷了，當故事聽聽得了。
    同伴彈掉了一節煙灰，整張臉縮在黑鬥篷裏，聲音喑啞而又帶著磁性：“第一件，是隱身衣。被人以一百枚妖丹的價格拍走了。”
    “一百枚？這麼便宜？”謝晉陡然拔高了聲音，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以後，趕忙又捂住了嘴巴。
    幸好，千城沒有注意到她。前排站著的黑衣人，也沒有理會後方的雜音。
    “隱身衣這麼實用的東西，居然是底價拍得？”她不甘心，又問道。
    她何止是懊惱，簡直都要懷疑人生了。
    若是自己能早點來拍賣會就好了。也不至於這麼撿漏的機會被別人撿走了。
    “可能是凡修拍走了吧。”同伴摸了摸鼻子，對她的反應很不能理解：“那種垃圾有人要就不錯了，雖然叫隱身衣，但是隻對凡人有效。你想啊，妖的五感都是極其敏銳的，周遭有一絲一毫的靈力變化，氣味兒變化，或者溫度變化，都逃不過它們的眼睛。所以啊，跟妖打架，穿了隱身衣和沒穿其實沒什麼分別。至於凡人拿它去幹嘛就不得而知了。”
    聽他這麼一說，謝晉心裏方才舒服了些。
    她又想了想，好像是這麼個道理。隱身衣的原理就好像，在身上批了一件等身大小的隱身符。在真正的高手麵前，任何法術都是無法掩人耳目的。隱身衣說白了，隻是個沒什麼用的玩具罷了。
    “至於第二件嘛，好像是一本書。”
    謝晉大駭，忙抓住了他的胳膊追問道：“什麼書？快說，什麼書？是不是沒字的那種？”
    台上，千城一把將覆蓋在拍品之上的巨大綢布扯下。全場頓時集體發出了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隻因這第六件拍品，不僅體積龐大，更是奇偉瑰麗，乃是妖界至寶——妖閉幻境。每一件妖閉幻境的製作往往要耗費大量妖力靈力，非耗時百年不可得。而且每個的妖閉幻境都是獨一份兒的，世上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幻境。幻境可以放置於世界上的任何一處地方，隻要以源源不斷的靈力供給，它就可以像真正的世界一樣運轉。且可以憑主人喜好隨意變換、更改成任意的模樣。
    相當於，一個人擁有了一個世界。試問，誰又不想體驗一把當造物主的感覺呢？
    這個世上，能做出妖閉幻境的，隻有一人——妖界名匠亓殤。
    不幸的是，亓殤於五百年前死亡。因而現存於世的妖閉幻境，都是舉世無雙的珍寶。
    相傳，亓殤一生隻做出過六個妖閉幻境。名副其實的限量版。
    而沉焱手中就有一個。這小子果然很有錢。
    “起拍價三千枚血珠。”千城對於台下眾人的反應很滿意，他相信這會是今晚最值錢的一個寶貝。
    “五千！”也不知是誰，一上來就開始哄抬價格。
    很快又有新的聲音壓過了他：“六千！”
    “八千！”
    “一萬！”
    “一萬五！”
    ……
    大家的加價越來越凶猛，感覺已經喪失了理智一樣。
    謝晉沒空看熱鬧，抓著同伴的胳膊還在不停地追問：“你快說啊？那本書什麼樣子啊？有沒有字？”
    “有沒有字我怎麼知道？”同伴被她抓得手疼，又掙脫不得，隻好努力回想：“我記得那個好像叫什麼六界美人圖錄大全？是這個名字吧？”
    他/媽/的。謝晉鬆了口氣，回望那個還在激動地問台下“五萬枚血珠有沒有要繼續加價”的千城，重新思索自己當初為什麼會覺得此人很靠譜。
    居然把那種玩意當稀世珍寶賣？居然還有人買？這幫人真是瘋了。
    “繼續說。”
    首排的黑衣人都被安排去護送幻境了。
    她和同伴麵前再無遮擋，但是也根本無人在意他們在幹嘛。
    千城掏出汗巾來擦了擦手心的汗。一顆亢奮的心還在激烈地跳動著。五萬枚血珠啊，整整五十萬兩，這可趕上有價無市閣半年的流水了。不枉他存了這麼久的貨，才選擇在此時此刻拿出來賣掉。
    要是早先幾年，肯定賣不上這個價。
    “第三件跟剛剛賣掉的這件應該是配套的才對，就是不知道怎麼會分開賣。”同伴將腳下的煙灰攏了攏，從袖中掏出一個袋子裝了起來。
    他一邊拾掇，一邊回憶起來：“第三件呢，是一塊地，位於城東十裏西六坊。你也知道妖域嘛寸土寸金，那塊地挺大的，我記得拍出的是一百年的使用權。好像也賣了將近三千枚血珠。位置嘛，一般般。不過用來放幻境是足夠了。就是不知道這倆是不是同一個人拍的。”
    “那第四件呢？”
    “第四件。”同伴回想著，突然打了個嗝兒，斷了思路。
    “各位！”千城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次他沒有安排黑衣人去庫房拿拍品，而是親自去了。
    看來這最後一件拍品，應是比前幾件都更為珍貴，否則也不必如此小心謹慎。
    千城抱著拍品走上台的時候，那股子虔誠而又小心地模樣，仿佛懷裏抱著的是他祖宗的排位一樣。
    謝晉蹲地腿有些麻，索性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
    “不知在座的各位，有沒有聽說過，遙遠的仙域，長著一棵樹，叫姻緣樹。”
    她的大腦轟地一下，像是被什麼擊中一般。
    “此樹千年一開花，千年一結果。開花時，香氣擴散，整個九重天都能聞到。到結果時，隻有為數不多的幾朵花能成果。因而每枚果子都珍貴無比，無價之寶。鄙人不才，手中剛好有這麼一顆。”
    頭皮發麻，渾身上下，血液都在一瞬間凝結成冰，仿佛整個人的靈魂都被抽取出來。
    她僵立在那裏，如同石化。
    “此物若是由情投意合的雙方一起服下，便可永結姻緣，即使天道亦不可拆散。起拍價一萬枚血珠。各位覺得如何？”
    劇烈地耳鳴刺痛著她的神經。千城的聲音像催命符一樣在她腦海裏不斷地盤旋，一遍又一遍重複——
    “此物若是由情投意合的雙方一起服下，便可永結姻緣，即使天道亦不可拆散。”
    這個世上，居然有天道都不能摧毀的東西麼。
    當年，她不信。然後她失敗了，沒有拿到姻緣果，被貶下凡，到如今這樣。
    若問，她成功的話，預備如何。她其實並無打算。
    也許她想試試，這果子是不是真如傳說中那麼厲害。
    但是，找誰試呢。
    找誰試呢？
    誰，可以陪她試？
    千城揭開了綢布，在一個透明的琉璃盒中，放置著一枚鵝蛋大小、表皮像是打磨的鏡麵一樣光滑，在光源下呈現五彩斑斕色澤的果子。
    隨著琉璃盒被揭開，異香頓時充盈了整個會場。
    “好香啊！不愧是仙界之物。”台下有人如是說。
    “我出兩萬！”
    “三萬！”
    叫價聲此起彼伏，上一場競價失敗的人又卷土重來，加入了戰局。
    漸漸地，他們的叫價越來越離譜，直接衝著十幾萬去了，乃至最後的幾十萬，上百萬。
    數字越來越大，聽起來有些不真實，但是競價依然沒有結束。
    久遠而又熟悉的香味撲麵襲來，夾雜著舊日的記憶闖入識海。她仿佛又看見了當日，她在偷果子時驚動了南天門的守衛，之後被哮天犬一路追趕，倉皇之中跌入輪回道的畫麵。
    ……
    “冥界驛使謝晉私闖九重天盜取姻緣果，罪大惡極，現罰其貶入凡界經一世輪回，若得機緣重歸仙途，則既往不咎。”
    “快走！師妹快走！妖獸闖進山門裏來了，我們擋不住了，你快走！你往西邊走，那邊有人在等你……”
    “師尊，已經隕落了。他臨死前以神識托付我，若是妖獸斬殺不盡，便殞身自爆與它們同歸於盡！”
    來自四麵八方的聲音在她識海中橫衝直撞，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從記憶裏蘇醒過來。眼前仿佛是一望無際的火海……火海之中，是師尊和師兄們身死的一幕。
    一股強大的悲傷湧上了心頭，扼住了她的喉嚨。
    但很快，另有一道聲音驅趕走那些回憶，像是自她的心底裏發出的一般，一聲聲拷問著她：
    “當初馮虛宮一戰，你的師尊和師兄們為了蒼生不被妖獸屠戮，以身殉道，怎麼單單就你逃出生天了？”
    “說實話，你其實是逃走了對吧？你真是個膽小鬼！”
    “因為你逃走了，所以你才有了成仙的機緣。不然，哪兒輪得到你啊。”
    “被妖獸分食以後，魂魄都被嚼碎了吞下，他們連再入輪回也不能了。你卻能心安理得地成了仙，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
    “踩著他們的屍骨走上的修仙之路，你良心過得去麽？”
    這是她的心魔又起了。
    “你這個膽小鬼，你不配成仙！你是個懦夫！”
    她捂住了耳朵，想讓那些聲音從自己的腦海中剝離出去。可它們偏偏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密集，一浪一浪地蓋過來，壓得她頭都要炸了。
    她蹲坐下來，抱著腿，頭埋在膝蓋裏，情緒徹底崩潰。
    同伴似是察覺到她狀態不對勁，一把拍在她的肩膀上：“我想起來了，第四件，好像真的是一本無字書。”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吧？”她睜開了猩紅的眼，望著他，兩條眉毛緊緊地擰在一起，唇抿成了一條線。
    “我真沒有。你要是不信，待會兒散場了可以問問閣主，當天賣出去的拍品和競拍價格，他們都有記錄的。”同伴看見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不解。
    “不必……”她失魂落魄地起身，往後場走去。
    “喂，你去哪兒？拍賣會還沒結束，你工錢還沒領呢。”同伴壓低了嗓音喊她。
    她卻仿佛沒聽見一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