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逢生
    是人，就會怕麻煩，而下雨是一件極其麻煩的事。
    雨本身是廣漠而冷淡的，但一旦掉落人間，沾染上了人間之氣，就混入人類獨有的態度了——包括最悲慘的歇斯底裏和最歡悅的酸軟呻吟，都發生在這滴滴點點的細雨裏。
    關天流一路向西，一瘸一拐的在野外走。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隻是周邊都是靜謐的，而雨水卻是活躍的，淅淅瀝瀝的落在他的頭頂，染濕了他的傷口。
    他便這麼默默地沉默於這片煙雨裏。
    關天流傷了，傷的不輕。
    身中關玲瓏一劍本就元氣有失，那劍上竟還粹毒，走著走著就覺得半身麻痹，難以行動，他卻依舊憑借著毅力繼續走著，似勢要走出這片密林。
    眼下，關天流一刻不停的往西邊趕去。
    西邊是夏啟目的地之一。
    如今關玲瓏墮入妖族，行的奸邪旁門一派，性情大變，又直指蚩尤埋骨之處，夏啟就是這所有錯綜複雜的事件的反複關鍵。
    雖知道了方向，夏啟如此一去，行蹤飄忽不定，也不知究竟身在何處。
    然而腰間玉環冥冥之中給了他指引，仿佛理應朝這個角度這片隱匿於黑夜之中的未知方向而去。
    此玉為夏啟貼身飾物，許是久了就含了靈氣，他摸了摸腰間的玉環，像是對那人小小的癡迷與眷戀。
    黑夜雨路泥濘，山間氣溫低寒，他身濕衣重卻並不停歇，以往雖然一直活得不得誌，然而如此處境卻是從未有過。
    對方策劃百年，將愛新覺羅一族連帶關家、鈕祜祿氏逼迫至此，不可能一處差錯都沒有。
    這長短年歲之間，己方確有察覺，然而真正有所動作甚至反擊的竟是夏啟蘇醒之後，這真可謂是舒服日子過得久了，似乎連自己幾分幾兩都掂量不清。
    他低頭自嘲的笑了笑，忽覺風起光暗，他忙抬頭一看。
    目光所及，看見了遠處幾乎和黑石融合在一起的黑龍，與那從未狼狽至此的夏啟——淡青色衣物多出破損，血色濃重，已看不出龍紋的樣式。
    他們就好像是一團淺淺的墨色，在這細雨裏，顯出一種說不出的陌生與寥落。
    夏啟大戰三天三夜都沒合眼，此時昏昏沉沉的睡了約莫半日，被越來越近的牽引之氣驚擾，從昏暗中掙紮著醒來。
    蚩尤的複活對於他的氣息與行動有很大影響，就像兩個相斥的磁石，縱使相隔萬裏，其中磁場對彼此依舊存在無可避免的作用。
    從古至今，從來都是將對將，王對王，旗鼓相當。
    他取了些水撲在臉上，靠倒在黑龍溫暖的胸腹間，等待那個與自己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人出現。
    跟前傳來步履踩踏勁草的拖遝腳步聲，關天流慢慢走到夏啟麵前，蒼白的麵色上有幾絲紅暈，他的傷口已感染，引起高燒不退。
    見對方渾渾噩噩的遲疑著不說話，夏啟心下輾轉，抬手牽他：“闖禍了？”
    “……我犯了大錯。”關天流目光落地，地上的血跡觸目驚心。
    夏啟自蚩尤複活，心中便有數。
    若非誠心去找，唐家塚不會輕易被發現，定是得了情報方才直奔而去，當時知道此地的無非四人，突破口不是朗園就是關天流。
    對方計劃非百年沒有實施，蟄伏於此，講究一擊即中，自己雖已盡力帷幄，卻非一朝一夕可以顛覆，有目前情況已不算壞。
    可惜現世之人皆處於此局之中，亦步亦趨，若能提前在此局布置之前知曉，可能有別的紀元。
    “不是你也會有別人。”夏啟朝他示意了下自己仍舉在半空的手，“來扶我。”
    關天流頓了頓，上前握住他的五指，扣緊。
    湊近了，更覺得夏啟此次傷的沉重，整個身體的血似乎是從骨髓向外的滲出，說是內傷更像是內勁之痛，他不由得問道：“帝啟……”
    夏啟打斷他的話：“你身上的傷怎麼弄的？”
    關天流心裏脹脹的有些難受，也不開口。
    後者看了他一眼，複又接上話茬：“與上古妖獸之爭，總要有些代價，不是大事。”
    關天流怔楞，還未問出下一句，夏啟已然催動黑龍，一道騰空而起。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還未過去，然黑龍的雙眸在漆黑如墨的暮色中依然光澤如鐸。
    夏啟與關天流一道坐上黑龍龍首，關天流心細，看見黑龍雙眸有異。
    他壓下心中悲痛，強打起精神：“小黑的眼睛怎麼了？”
    “和檮杌猰貐打架的時候弄傷了。”夏啟輕描淡寫的掠過。
    關天流愣了愣，道：“四大凶獸？！”
    “嗯，還有九嬰。”
    “九嬰！”
    夏日微風卷起一地草屑，騰空轉了個圈，飄向遠方。
    關天流頓感周身冰涼徹骨，他與對方僅有一麵之緣，但對方卻給他心底留下強烈的恐懼感，可同胞屍骨未寒，夏啟傷勢沉重，這幾日遭受種種委屈、疲累、憤恨團成了團，一股腦直衝大腦，恨不能飲其血吃其肉！
    他下意識的去招傘，卻被夏啟一把按住。
    “莫擔心，盡數殺了。”
    “……”關天流心中又是一頓，眉頭緊鎖，胸口悶悶的憋著一股氣。
    他知道夏啟不願提及，可光聽對手之稱，便也能料想此地大戰究竟如何。
    難怪，
    難怪這處血腥沉重，陰魂呼嘯。
    “帝啟……”
    夏啟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哀怒，道：“我亦有不讓他活下去的理由。”
    “我……”
    “嗯？”
    “帝啟……今後如何打算？”關天流眾叛親離，在尋夏啟的路上想了一夜，他自己願意為了這世這族灰飛煙滅，可這不是夏啟的責任，他也不願意再拖累對方。
    一如此時，如此遠古大妖，攪得己方天翻地覆無反擊之力，全憑夏啟一人拚命，最後還落得孤身獨坐荒野的光景。
    後者聽聞此話，先是一愣，忽而仰頭而笑：“你在為我打算？”
    “……之前唐侯青與郎叔用計迫帝啟卷入此局，我不是不知。”提及郎園，他又是一陣黯然，他不想再有人為他流血，因他喪命，“您為我，為這蒼生做得夠多了。”
    夏啟便連天地運數都不曾放在眼裏，又如何需要旁人為他籌謀後路？
    可對方如此之話，卻足令他有一刻動容。
    他竟有一瞬間相信了所謂命數，冥冥之中與眼前之人相遇，似乎命中注定。
    夏啟愈想愈覺得有趣，他抬手捂著眼，低沉的笑出聲，繼而愈加響亮，大有對周遭事物無所顧及之肆意。
    關天流不知道自己哪一句竟引得對方如此開懷，但自他倆接觸伊始，譏諷有之，孤高有之，卻獨獨沒有見過此時此景。
    他忽然想起書籍中對於夏啟的描述——
    帝啟桀驁明豔，耳上懸青毒王蛇，身駕兩條巨龍，三層雲闔簇擁著他。
    他的左手擒一把傘，右手握著玲瓏玉環，還有一雙玉璜配在身上，正在雲煙山樹的縹緲間觀看歌舞，這光景是多麼神氣！
    可如今……
    關天流隻覺得心中酸楚無限。
    “莫忘了，”夏啟笑止，整張臉沐浴於耀光之中，“你我命運相契，此咒生死亦不能相離，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關天流怔愣片刻，口幹舌燥，生出難以描述的痛，卻又於心底泛濫出一絲絲自私的、罪惡的高興。
    見對方表情有異，夏啟又道：“內鬼可尋得？”
    “…郡主叛了。”
    提及這個一直護他，霸道無顧的女生，那最後陰毒的眼神一直銘刻於心，對方是真的倒戈，也是真的要置自己於死地。
    想到數十年的情誼就此湮滅，心中抽痛不止。
    “哦……”，夏啟諷刺的笑了笑，並無太多意外，“是她。”
    天道輪回，因果還報。
    當日若非夏啟阻止，真讓朗園囚她於大宅，是否沒有日後這些轉折；而若朗園沒有貪圖夏啟之力，關玲瓏是否會忠心如一？
    如今將發生之事一一串起，諸多事宜竟是環環相扣，密不可分，冷汗瀅瀅。
    事後細想，兩地密報若非事先串通，隻一地為內鬼接應，風險極大。
    若關玲瓏咬死不放關天航入內，恐怕鎮西不定因素又多起波瀾，是故一定為雙重保險。
    而他們對付的不光是朗園，而是朗園身後的金寧宇與夏啟，若非夏啟與關天流並沒有拘泥於同僚之死，恐怕鎮西之處究竟如何還未可知。
    關天流明顯也不想再提關玲瓏，隻問：“我們去找小王爺？”
    “嗯，希望他們聰明些，沒有去唐家。”
    “……那我覺得可以去白雲山底看看。”
    “為什麼？”
    “……我原本讓小羽去運了蚩尤屍骸順便和他傳了信，因為敵我難辨，我讓小王爺在白雲山下接應，如果三天內沒有我的消息，就證明唐家失守，到時候就在那裏駐紮等待時機。”關天流算了算時日，“今天剛好第三天。”
    此計於這種狀況下一定稱得上是上策了。
    夏啟不由得好好看了一眼關天流，眼前的少年，少年氣息猶在，眼神中堅毅之意已然初現，比起當日的奮勇，更有一絲謀算。
    “過來。”
    “嗯？唔……”
    夏啟抬起對方的下巴，去親對方的唇。
    不知為何，原先一直懸在半空的心自見到對方的那一刻起，便緩緩落地。
    不懂如何向對方表達情緒的關天流，將自己內心所有的波動，盡數宣泄在這個熱烈而漫長的唇齒交融之中。
    半晌，感受到對方似乎想結束這個吻，動作先大腦一步，按向對方胸腹，第一次主動的加長了時間。
    卻看夏啟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宇。
    關天流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一雙手竟然壓在對方傷口之上，那傷痕再度滲血。
    “帝啟……”
    他趕緊收手，盯著鮮紅色的液體流下，想要施法，卻被對方一把抓住。
    “治療術要耗費大量精法。”夏啟緩緩道，“不如留著。”
    關天流怔愣，頓時麵上飆血。
    =

    作者閑話：

    活在這珍貴的人世間，陽光熱烈，水波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