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風雲暗湧 第065章 神魔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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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石門轟轟打開,刑天負手闊步走進,風過無痕。
房間內布置精輪美奐,繁花萬錦的華貴地氈上擱著一張鑲金輪椅,一個男人靜靜地坐在上邊,刀削的麵容毫無生氣,曾經傲視群雄的雙眼此刻呆滯無神,兩鬢蒼蒼白發,如雪般染了滄桑。
歲月流沙,帶走了歡樂和悲愁,也帶走了一個人曾經的輝煌。
這個男人,曾經站在煙雲巔峰,受萬人敬仰,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英雄氣概?
而今,繁華冷卻,煙雲消散,他還留下什麼?
沒有……他什麼也沒有留下。
狂亂的執迷,令他喪失了自我,如今活著的隻是沒有靈魂的空空軀殼,唯有一個忠心耿耿的婢女侍候在側。
人,哪怕敵得過天下群豪、敵得過百萬雄師,又何以敵過天地、歲月、宿命的輪回?
這難道就是英雄的悲哀?
刑天沉默。
“少主。”年莫三旬的婢女朝刑天微微弓腰行禮,燭火明滅映照她的容顏,左臉生得美豔妖嬈,右臉卻是刀疤縱橫,宛若修羅。
她本身就是一個修羅。若是江湖稍有閱曆的人見到她,都會惶恐地喊出她的名字。
但此刻的她,隻是一個婢女。
從婢女手中接過藥碗,揮手屏退,刑天在男人身旁坐下,執起湯勺吹去熱氣,往男人口中送藥。
男人未發一言。或許他根本不會說話,眼睛灰白如死,就像一個活著的死人。
燭蠟滴落紅淚,燈芯嘶嘶作響,昏黃的燭光在石牆投下兩道身影,寂寞拉長。
刑天一邊悉心喂藥,一邊安靜地說:“一切如你所願,無涯已經在君莫笑手中取回修羅刀,並且成了修羅刀新的宿主,兩把神器也已重現江湖,再過不久,我便為你取來,到時候你一高興,或許很快就會康複。”
男人依舊呆滯地看著前方。
也不怕弄髒衣袍,刑天掖袖拭去男人嘴角蜿蜒流下的藥汁,繼續平著聲音說道:“你的夙願我會為你實現,但我不會讓無塵得到斬月,更不會讓他碰無涯分毫。無涯,她是我的……”
寂靜的房間點點冰冷,刑天將藥碗擱置在桌上,望著眼前那張久經滄桑的麵孔,再度陷入了沉默。
許久之後絮絮開了口,像是在對男人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若是你此刻尚有神智,怕是又要喝斥我隻懂兒女情長,落得英雄氣短……”
刑天閉目,緩緩歎了口氣:“你可知,在這個世上我最尊敬的人是你,但有時候,我卻忍不住想要恨你,是你……陷我至此。”
“當初你是不是早就預料了今日?你明知我絕不會允許任何男人染指她,你知道的,所以你才會逼我發那樣的誓言?”
“或許,你這樣做是對的,你是了解我的。”
“就這麼阻止我、嗬斥我罷,讓我牢牢記住,自己是何等的無藥可救、喪心病狂、腐朽不堪……”
刑天舉手抵住光潔的額頭,俯首自嘲地笑了幾聲,最後抖了抖衣袍,起身離開。
行至門口,身後傳來沙啞的低喃:“殺無極,殺無極,滅北冥宮……”
滯緩難聽的嗓音,機械地喃喃重複,回響在寂寥的房間內,分外紮耳。
腳步稍稍一頓,刑天回身望著那個神誌不清的男人,淡淡地說:“我會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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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月,碎星,幾抹微雲。
無涯在刑天門口來回踱步,舉手欲要推門,遲疑了半會,又一臉糾結地將手抽回。
“是什麼事,讓咱們膽大包天、欺上瞞下的無涯如此猶豫不決,在我的門口徘徊了足足半個時辰還不願意進來?”門內傳來刑天懶懶笑語。
膽大包天?欺上瞞下?這罪名扣得可真是莫名其妙。
無涯的眼珠子咕嚕嚕地轉了一圈,暗想刑天是不是還為今日的事生氣?
閉目深深吸氣,睜眼將門“哐啷”推開,便見燭火闌珊處,刑天托頷坐於桌案前,一身鬆散白衫,手捧書卷孜孜而閱,卸去了高束桂冠,墨色長發傾瀉而下,滑過肩側柔柔地貼在腰際,隨著潛進的細風絲絲飄拂,宛若堤岸楊柳,說不盡的風情。
無涯瞧著,暗暗生出了一種衝動,竟是想要上前摸一摸他的長發,看看是不是如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柔軟。
無涯不僅想了,還真的這麼做了。
回過神的時候,一撮青色尚且繚繞在她的指尖,恰似情絲糾纏,觸感出奇的美好。
“我……”無涯心中一凜,急忙收手,俯首道:“無涯失禮,請主人責罰。”
刑天當真麵露不悅,出口斥責,卻是為了其他的事。
“今日我命你戌時來我房中,此刻已是亥時,你竟讓我等了你足足一個時辰,無涯,你說你是不是越來越膽大包天了,恩?”
無涯麵上平整,心中卻一陣陣發愁。
刑天時至深夜將她喚入房中,這孤男寡女的,再加上先前那一夜的教訓,也不能怪她心中多想,幾番踟躕不定,故而誤了時間。
側首暗暗用餘光打量,見又刑天雖麵有怒容,言語卻無怒意,暗自籲了口氣,叩首道:“是無涯誤時,主人責罰便是,隻是主人深夜喚無涯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對於無涯循規蹈矩而刻意劃上的疏離之感,倒是喜歡她方才情不自禁觸摸他頭發時的憨憨可愛。
刑天淡淡哼了一聲,斜飛入鬢的劍眉不悅蹙起,隨即快速斂平,淡淡說道:“是為二事。”
無涯不解:“哪兩件事?”
“其一,是要教你一套掌法。”
刑天隨手扔下手中書卷,漫步至無涯身前,俯首靜靜凝望她的容顏。
“啊?”無涯詫異抬頭與刑天對視。他這麼晚叫她來他房中,是為了教她武功?
“近日門中事務繁忙,好似許久不曾抽出時間教你武功了,也不知你有沒有荒廢。”刑天笑笑,舉手輕撫無涯的頭,弄亂了她如雲般的發絲,隨手展落寬大的袖袍,若水三千,對無涯道:“我將招式演練一遍,你可看好了。”
無涯認真地點頭,便見一道白影如魅移動,宛若遊龍。舉手揮掌,柔軟翩躚,身形皎皎,似夢非夢。
一套本是殺氣騰騰的掌法,被刑天演示得綿綿柔情,隨手翻掌無不纏綿悱惻,清朗嗓音隨著一下下掌風玉珠般吐露:
“酒從別後疏,淚向愁中盡。遙想楚雲深,人遠天涯近。”
本是風華的身姿,在展臂揮袖間顯得愈發驚豔,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無涯在一旁聚精會神地看著,不知為何,目睹那一招一式之後,隻覺得左邊胸口有一處地方痛得厲害。
一套掌法耍完,刑天收掌調息,側首望去,乍見無涯眼角含淚,不由渾身一震。
她……看懂了麼?
無涯猛然回神,舉手擦了擦眼角的清淚,不解道:“真是奇怪,我怎麼哭了?”看向刑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問道:“主人,這是什麼武功,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使過?”
刑天整了整神色,平淡笑道:“這套掌法名為‘化骨綿綿掌’,你別看它耍出來柔軟輕盈,學得好了,卻能斷鋼裂石,殺人於無形。”
“化骨綿綿掌?”
無涯重複了一聲,深思半會,沉吟道:“化骨成殤,卻又情意綿綿,好一個霸道又不失溫柔的名,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所創?”無涯捂住胸口,“為何我剛才看著的時候,這裏會覺得很痛?”
刑天漫不經心地將視線轉向窗外,用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道:“這套掌法是一個癡愛無果的傷心人酒後傷心而創,無涯之所以會心痛,說明你亦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
“那人是誰?”無涯揪心地問,語氣些許激動。
對於無涯異於往常的執問,刑天眸中微露詫異,連無涯她自己也深感困惑,不解自己為何會對此事如此在意。
刑天沉默凝視,隨後垂下眉眼:“不過是一個傻子,無涯不知也罷。”
隨意揮袖,阻止無涯欲要再次脫口的詢問,又命無涯將那掌法為他練上一遍。
無涯齟齬半會,便打住話語,應刑天所言,照著方才用心記下的一招一式耍了起來。
一遍耍完,無涯早已淚流滿麵,刑天看了,搖頭歎了一聲:“癡兒。”眼神卻出奇的溫柔,眉間朱砂也變得分外妖嬈。
無涯大窘,抬臂抹去眼角的淚,神情帶著幾許不自在:“主人喚無涯前來的第二件事又是什麼?”
“第二件事啊……”莞爾一笑,刑天靠在無涯的耳角,輕聲道:“陪我睡覺。”
“什……什麼?”
無涯結舌,尚不及明了刑天話中之意,便見刑天隨意掃袖熄滅了燭火,一記攔腰便將她帶至床榻,雙臂環住她的腰身,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一副欲要就寢的模樣。
背後傳來醇厚的呼吸,讓無涯的心一陣淩亂:“主人……這……”
“無涯。”刑天輕輕喚道。
“在!”無涯慌張大喊。
身後傳來輕柔的笑聲,令無涯倍感窘迫。
刑天道:“桂花釀和芙蓉糕,謝謝。”
簡短的一句話,誰人知曉,無所不能的刑天曾反複地練習了許久,卻覺得比任何一門高深的絕世武功都要困難得多。
今日,當他得知先前那些糕點都是無涯親手為他所做,心中不知多少歡喜,議事之後便迫不及待地揮退厲江流和薛天命,克製不住心中的情意想好好地抱抱她,卻引來她的一番誤會。
誤會也罷,這份感情,他早已習慣了用沉默去表達。
就像今夜,沉默地教她那一套為她所創的掌法,從未想過會被她了解,卻驟然看到她淚如雨下,那一刻,便覺得天地崩裂就此死去也無憾。
她可知曉,化骨綿綿,是他對她刻骨銘心的思念?
無涯道:“比起主人對無涯的養育之恩,那不過是舉手之勞,以後有韓姐姐為——”
“不,無涯,有你就足夠了。”刑天將無涯的話生生打斷。
那一句話令無涯的心猛然漏跳了一下,反複琢磨著刑天的話,也不敢往別處想,隻當刑天喜歡她做的味道,正欲再說什麼,便聞身後傳來一身低沉的吟唱:
“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無涯的眼眶募地濕潤起來,“這是《霸王別姬》裏項羽與虞姬所唱的曲《垓下歌》。”
環住無涯腰身的手臂略略緊了幾分,刑天道:“聽江流說,你喜歡這出戲,以後你想聽了,我與你共唱。”
“主人……這……”刑天突如其來的溫柔讓無涯措手不及,甚至有點心神大亂。
刑天沉默了半會,話鋒一轉,問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去天山幫我取回滅世刀?”
無涯張了張嘴,正要脫口道一聲“是”,又想起白天為了此事招怒刑天,便閉口不答。
少說話,往往少錯事。無涯覺得這句話有時候真的很有道理。
對於無涯的沉默,刑天不惱,說道:“若真是如此,你便為我去天山一趟罷。”
無涯道:“好,我明天即刻啟程。”
“無妨,你且留在玄天門陪我三日,三日後再啟程也不遲。”刑天輕輕吻過無涯飽滿的耳垂,惹來無涯一聲叮嚀,紫魄星目深邃了幾分:“你若出現在天山附近,以無塵對你的癡情必然會來尋你,屆時,我有一樣事情要你為我去做。”
“什麼事?”
“現在無需操心,到時候我自然會通知你。”
無涯遲疑半會,忍不住問道:“這事會不會傷及無塵性命?唔——”腰間被刑天勒得生痛。
“若是不想傷害他,就別忘記你對我的誓言。”耳角的親吻變成了噬咬。
無涯慌忙點頭,矢口不再說話。
漆黑的房間安靜下來,屋外蟲聲穿透紗窗落進無涯的耳朵,和著背後傳來的擂鼓般的心跳聲,讓無涯的心亂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的呼吸聲越來越平穩勻稱,想來是沉睡過去。
無涯卻一直僵硬著身子難以入眠,隻覺得刑天的懷抱灼熱得快要將她融化。
多久不曾被刑天這樣抱在懷裏入睡了?好似自十四歲那年,她初次來了葵水,染紅了刑天的床單,此後刑天就命她遷入望涯閣,從此不再與她共眠。
這個房間,這張床,身後這個男人的鼻息和體溫,曾經是她最為熟悉的存在,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竟是漸漸地變得如此陌生,陌生得讓她一經觸碰,心就會狂亂不已。
依稀記得刑天曾經說過,他自小就有輕微的頭痛病,常年入夜難眠,但自從擁著她入睡之後,就從未疼過。
那她移居望涯閣的這兩年,他睡得可好?
無涯猶豫了半會,緩緩地轉過身去,借著朦朧的月光,在幽暗中悄悄打量著刑天的容顏,宛如暗中窺視神容,讓她驚心不已。
沉睡的刑天,少了平日裏不羈的娟狂,多了幾分淡薄和寧靜,似乎不再那般遙不可及。
視線最終落在刑天精致的薄唇上,恍恍惚惚出了神。
就是這張嘴,總是緊緊抿著,仿佛永遠都帶著懶懶的笑意,卻冰冷的像一把彎刀。
也就是這一張嘴,吻過她,也說過一些殘忍的話傷害了她,讓她哭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那麼傷心。
無涯的手指慢慢地覆上自己的唇——這裏,除了刑天,便隻有無塵觸碰過。
無塵的吻,就像是涓涓而流的溪水,帶著細水長流的溫柔;而刑天的吻,狂熱霸道,宛如巨浪奔騰的大海,狂風萬破欲要卷走一切。
對於無塵的感覺,是一個新奇世界最為美麗的發現,心動難以遏製。
對於刑天呢?她從來沒有細細想過,那是高高在上的神,隻能瞻仰,不能褻瀆。
天馬行空地胡亂想著,慢慢地,無涯覺得乏了,便閉上沉重的眼皮漸漸睡去。
那一刻,紫魄的雙眸在冷泉般的午夜裏攸然睜開,將懷中睡去的女子默默地看了整整一夜。
有一些話,他一直想跟她說,卻最終沒有啟口。
他知道,他的無涯從小仰慕他、敬愛他,甚至在內心深處為他高高築起了神壇,每日虔誠地膜拜。
其實,他根本不是她眼中的神。
他刑天縱然能隻手遮天,也隻不過是一個人,一個凡夫俗子罷了,他的心中也有恐懼——他害怕會讓她失望。
如果有一天,她發現了他的真麵目,發現他根本不是那個站在神壇上崇高無比的神,而是一個將她生生帶至地獄的魔,她是否還會尊敬他、感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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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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