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驚江湖 第六章 江北翻覆今朝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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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季聽後就低低的抽了口氣——連頸疤,年老大!
想不到這一直盤踞江南的年老大竟到了江北,一出手便斬了他手下最為得力的首季,恐怕金宋這“叔侄”之約已是板上釘釘了,他竟然將這上不得明麵的事做得如此囂張。
“先生,是不是讓人趕緊防備起來?”十季道。
“不必。”顧長纓沉鬱著抬首望月,“他既敢留下人,就勢必不會再動——若不是得了信,我怕是要著了道了。”
這話明顯不是說給十季與程節聽的,他們便靜靜候在一旁,看著顧長纓麵上那一派悲哀與悠遠,卻不知是留給誰的。
轉而,他麵向程節,一字一句道:“我亦不知道這私仇得報不得報,但首節與我是最看重的兄弟,我不會令他白死——我亦謝謝你拚了死將這消息告訴我。”
程節死命的點頭,一直含在眼裏將掉不掉的淚珠,終是奪了框,分明未多說話了,程節卻覺得對麵的人是懂得的,這跌爬的委屈與懼怕似乎都值得了。
他含淚抱拳與兩人拜別,首節一死,他手上的差事都得勻給他人,程節還得通知其他兄弟,確實久呆不了——最要命的,是這件事會引起的軒然大波,顧長纓知道手起刀落方是秦赫這件事的開始,他要攪得江北這好容易寧靜的水再次翻騰起來!
來不急懷念屍首未寒的首節,顧長纓站了起來,往幾裏後的馬車走去,十季趕忙跟上:“先生仔細路。”
“我令你隨身帶身上的信物,可曾忘了?”顧長纓道。
十季回答:“先生囑咐的,十季哪裏敢忘了。”
“交予小八,讓他去找人。”
十季聞言一愣——那東西說是信物,還不如說是衣袂一角,約是放了久了,色澤紋路都淡了,怎麼能憑著這個去找到人。
顧長纓似是知他所想,解釋道:“我叫人去尋,便是肯定有識得它的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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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出了這事,顧長纓是一定會鎮守江北以防宵小之徒偷襲的,然而得了消息,十季連夜駕著馬車將顧長纓送出了江北,披星戴月連著趕,總算在天蒙蒙亮時到達了距離江北最近的小城鎮。這裏不是江北勢力範圍內,十季孤身一人帶著顧長纓,本就處處小心,現下更是寸步不離。
他拍開一家客棧的大門,安頓好了顧長纓,便放出信號令八季來了。
趁著空檔,顧長纓領著十季出門去,這小鎮名叫俞歡鎮,是按著一老文氏的名取的,至於這歡,便是鎮裏鼎鼎有名的歡鵬茶歇了。這茶歇裏的茶尖兒裏透著綠,叫同苦茶,與一般的不同,先吃一杯是回味甘甜,多飲幾操,就又是苦的,待放涼了就又是甜的,有趣得緊,同道裏,還有自家釀的醇香,沒什麼特殊的點兒,但勝在實在,說是十年老酒就絕不能是糊弄,會喝的,都是愛在晌午坐那兒先吃一杯茶,末了入了夜,再來一壺酒,那滋味,恰是好處!
十季知道顧長纓會挑些茶歇酒樓,去臨些情報消息裏沒有的新鮮時事,也想解解他心中苦悶,便道:“先生,這歡鵬茶歇是附近出名的了,咱們去嗎?”
顧長纓點頭道:“去。”
入了室內,才發覺這樓閣不過三層,卻是亭台樓閣,婉轉水榭一應俱全,雖已是老舊,但樣式結構都是精美的,店裏人見顧長纓不俗,便領著去了二樓偏著中心的位置,又怕他冷了,特地將火盆往他們這兒挪了挪。
如此細致,果真是要生意興隆的。
十季接過對方遞上的茶水,賞了他一錠小銀,笑著問:“年節剛過,你這裏就這般熱鬧,當真是生意好。”
那店家收了打賞,自是知道對方意思,趕忙回道:“客哪裏的話,咱這店除了茶水,也就客人愛在這裏聊聊閑散話,所以比其他地方更熱鬧一些。遠的不說,就昨日,義軍——”
那店家刻意壓低了聲:“義軍那首季便被斬了!”
顧長纓一雙笑著的眼睛深處不由銳利起來,問:“喔?怎麼斬的?”
“聽早一波的客人說是連頭斬的……那慘狀,嘖嘖……”店家忽覺手裏有冰涼一片,他自是知道那是什麼,笑得更熱切了些,“約莫是剛開了店稍會兒吧,便有客在一樓說起,一開始還沒人信,可他們有理有據的描述了一番,越聽越真了,那時候震驚了一大片過往的人呢,話說那五季十節都是義軍裏頭頂厲害的角色了,如今悄無聲息就被人摸了頭,這江北……哎!”
正巧底下有客人叫,這店家告了罪便走了。
十季拿眼去瞟顧長纓,見他臉色陰晴不定,忙道:“先生……”
“果然是大手筆,好本事。”顧長纓回神,低頭品了那茶葉。隻怕不用半天,整個宋朝都要知道他顧長纓痛失一重要大將了。他隻覺得這茶分明說是甜的,如何在嘴裏來回的蕩,都嚐不出一絲回甘?
十季怕他思慮過多犯病,還待再勸,突然聽樓下嘈雜一片。
他們放眼樓下,隻見一水兒官人打扮的伴著一群金人進了店門口,數了數約莫十幾個,都是武人打扮沒什麼可看,南人這邊倒有一個秀氣的,舉手投足間盡顯書香氣,看樣子是縣令。其餘金人隊裏,好幾個帶著鑲圈大刀——便是金國赫赫有名的連命刀了,這刀是逆鋒刃的,一刀砍在人身上,隻要氣力夠大,能生生扯下一大片血肉。
這本就夠嚴密了,沒曾想那官人裏有好幾個叫得上名號的江南內家人,想是忌憚謝繁霜一劍之威,已令金人到了不得不防範的地步了。
不好惹,十季隻望了一眼便想帶著顧長纓走。
顧長纓卻並不走:“不急。”
隻聽樓下喧喧哧哧足足折騰了一炷香,才全都落了座,分明才下午,就都要上酒。店家沒料到如此,手忙腳亂上了,卻被那拿刀大漢一巴掌打翻在地:“廢物!”
那店家苦著臉吐出了一口血水,金人一見,都哈哈大笑。
唯有坐在他旁邊的金人笑得更特別些,隻聽他道:“完顏辰,你是南人的軟飯吃慣了嗎,這一巴掌下去,一顆牙都沒打掉啊?”
那店家聽了,就渾身一抖。
被稱作完顏辰的金人雙目一怒,回瞪那說話人一眼:“古博你不要嘲笑人,那些飯你沒吃嗎!”
說罷就站起來抓著店家的衣領,作勢要再來一巴掌。之前那人隻是隨意泄憤,如今是實在續了力在的,若是這一巴掌下去莫說牙齒了,這下巴都要被打掉了。
情勢危急,陪同的宋人除了那縣令欲上前被那候在一旁的師爺拉住了,其餘人一動未動,似是習以為常。
那金人提著店家就似捏著個兔子,任憑那店家如何掙紮都逃脫不了那一雙大手。隨著那掌風而過,在場人隻聽一聲清脆骨裂,那店家的脖頸折到了一個詭異的角度,整個身子緩緩倒下了。
原本哄鬧的茶歇頓時靜了,大家都沒想到這金人竟然將人直接打死了!
事出突然,其他客人都沒反應過來,這店家就死透了。十季見狀緊了緊手上的劍,顧長纓在側,他不敢擅自亂動。隻好強自不注意那邊。
一片靜默裏隻那古博帶頭拍手叫好,而後身旁的宋人也被迫跟著笑了笑,眼裏多多少少都是些忌憚與不自在。
店家幫忙的死了,掌櫃縱然抖如篩糠,也隻好親自來送酒。
幸好那酒還是符合金人口味的,他們一個個喝的眉開眼笑,官家便趁空檔將那店家屍體拖了出去。
“你們宋人的酒,太淡,也就這家還行了!”
那縣令陪著笑:“這店裏還有一茶,搭配著吃,茶味酒香回味綿長,大人不妨一試?”
那為首的金人鷹鉤鼻,深眼袋,一臉陰沉渾身傲慢,卻沒想是個聽勸的,一揚手就讓上了茶,學著那官人的方法喝了一喝,勾了勾嘴:“你們總是彎彎繞繞曲曲折折,喝酒就喝酒,吃茶就吃茶,這樣混在一起,反而沒討得好!”
這話似乎是說給縣令聽,但他的眼睛卻看向另一個同坐一桌的人,那人從始至終都未說話,酒也未喝茶也沒動,看穿著打扮是個宋人,竟不知為何能被身份不低的金人看中。
這邊在談天,那邊喝了酒的金人都開始不安分,抓著一同來的師爺直叫:“光有酒,太單調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看歌舞了。
師爺被迫,隻好臨時搜了些會吹拉彈唱的女子過來,隻是這金人都是從江南過來的,眼睛耳朵都被養刁了,這江北小鎮的小曲兒與女人哪裏能入得了他們的眼,況那音弦曲調高高低低確實不在譜上。
那些女子隻唱了一曲,就聽為首的金人一把砸了酒杯,冷冷道:“周縣令,我們到你這裏,你就這樣招待我們?”
周縣令一看就是斯文讀書人,看金人發怒早已滿頭是汗,隻聽他賠笑道:“原大人,下官這裏偏僻,山野間確實鮮有襯得上您這般的女子,您看……要不還是喝些酒?”
原大人聞言心中暴虐之意頓起,想不到眼前區區一屆縣令卻敢如此怠慢自己,隻是他還未說話,那邊古博已插嘴:“原大人,江南人並不是隻有女人能看的。”
這話說的奇怪,元鴻烈扭頭看向古博,示意他繼續說。
“嘿嘿,宋人的女人太軟了,就像這茶,吃的沒勁;隻是這男人生的好的,反而像這酒,舒暢。隻是好酒難找……不過,這裏到似乎有一個。”言語間,竟然將眼睛直勾勾的看向縣令。
金人聽了,都是撫掌大笑。
吳縣令先是一愣,而後突然滿臉漲的通紅,不知是被辱的還是被氣的。
別的那些宋官聞言,有的咬牙不語有的低了頭,吳縣令茫然看了看不敢與自己對視的師爺,又看了看一直不懷好意盯著自己的金人,他僵硬的扯了扯嘴角,道:“古博大人說笑了,這——豈能,豈能……”
元鴻烈卻覺得此招懲罰招待不周的宋人最是妥帖,便揚手打斷他,聲音愉悅而殘酷:“吳縣令辛苦,既然沒有像樣的女人,你就親自招待一下吧。”
座上氣氛登時變得嚴肅而緊張,這話便算是欺壓到朝廷官員頭上了,雖然這些年金國與朝廷確實互為叔侄,宋官也屢屢受辱,然而侮辱到這份上,都算是到了頭了。吳縣令望著對方眼裏危險的光,他心裏頭似乎有一種你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恐懼感。
那邊古博已經站起了身,伸手拽著人就往外走——吳縣令仿佛仍在狀況外,真被拖出了幾步,直至他看到外頭不遠處停著的自己搭乘的馬車,實實在在感到危機迫在眉睫,他沒由來的渾身一抖,終於反抗起來,卻被古博一巴掌打得天旋地轉跌倒在地。
耳鳴目眩間,刺耳的嘲笑與叫好聲一絲不落的傳入他的耳朵,他跌跌絆絆的支起身子,卻覺得嘴裏一腥,彎腰作嘔,竟意外吐出了兩顆帶血的後槽牙。
他怔楞著盯著地上自己的牙齒與地上殘留的店家被拖走時的血跡,突然醒悟過來,他幾近瘋狂的向四周求救。
然而四下的閑散客膽小的都已走完,剩下的江湖人本就與朝廷不對付,此刻縱然千般不快卻不會出手相救的,更何況那金人身邊高手環伺,根本無法相救。
樓上,十季的咬肌已蹦的緊緊的,手中青筋直暴,看樣子他已忍耐到極限了。
眼看那手無縛雞之力的縣令死命扒著門框,卻被那金人一把扛起就要往外走,總算有人繃不住說了句:“你們別太囂張,這離江北可近的很!”
這句話本是很有用的,但這些金人是從江南來,並不太怕,而且他們顯然也收到了首節身死的消息——那先前叫完顏的金人一聽,頓時張狂的大笑起來:“江北要亂了,他們還是先保住自己的頭吧!”
話語間,那縣令已被拖入馬車,那叫古博的金人連車門都未曾關嚴,就開始做那暴行,縣令近乎尖叫的求救夾雜著布料破碎的聲音,分明隔著遠,在座的人卻都能辨出那呼叫中的絕望幾乎滿溢出來,讓人不敢再聽。
“先生!”十季看向顧長纓,眼裏波濤洶湧、難以遏製。
顧長纓神色如常,他輕啜了一口已經放涼的茶水,竟是回甘的——果然是同苦茶嗎?
屋外已經再沒聲響了,隻有馬車明顯而劇烈的晃動。
室內一片寂靜,唯有那原鴻烈複又高興了些:“來,再來些酒吧!”
金人都紛紛舉杯,笑鬧著用金話說著什麼,時不時去看那一個個麵色僵硬的宋人,更是開懷。
過了良久,才見古博一臉得意的從馬車裏出來,他扯了扯褲帶,一腳踏進來,宋人又是一陣膽寒,一開始與他談笑的完顏忍不住問道:“怎麼樣?”
古博旁若無人的分享道:“到底是宋人,皮膚滑嫩肉又緊,好吃的不得了。”臨末還拍了拍他的肩膀,慫恿道,“你去試試!”
完顏明顯有些心動了,隻是有兩個金人先他一步離了席,衝完顏哈哈一笑:“你等著!”
說完便勾肩搭背的相伴出了去,完顏怒的拍了桌子,隻好喝酒。
隻聽馬車裏縣令似乎還沒緩過神,兩人進去,他隻是咿咿呀呀的叫了幾聲,隨後便是令人心驚肉跳的皮肉撞擊聲。
原鴻烈同那從始至終都未開口的宋人道:“你瞧,相安無事。”
隨後伸手輕擊了兩下:“好了,這水酒光吃著實在無趣,先走了。”他頓了頓,似是想起什麼:“哦,吳縣令勞累,我們也一並帶走了。”
也不管那些宋人有何反應,徑直走了出去。隨行的金人紛紛起身,扛著刀器也離開了。
古博最後一個起身,他環顧了一周,故意慢吞吞路過馬車時敲了敲車沿:“出來個人駕車,回去再玩!”
來時前呼後擁,去時也同樣排場宏大,隻是整個茶歇裏都是靜悄悄的,那些宋官心裏都清楚,這吳縣令是一去不複返了。可也沒人能多置喙什麼,在他們心裏哪怕再不願意,卻不得不承認——畢竟,江北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