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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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至此,遲陌的眉間多了絲不解,他想起伊晚初見他時的失態,雖曾有女子因自己的儀表而現醜的前例,但從孽影驚愕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不是那樣的人。而且,剛才她睜眼的瞬間,眸中萬千光華,她看到自己眼中有一絲茫然,但很快隻餘了然。那個樣子,像極了人在霧靄中前行,不明方向,卻突然撥開雲霧,靈台空明的樣子。
“連姑娘……”又是這個聲音讓伊晚收回心神,她輕笑:“王爺不妨叫我伊晚,姑娘之語言重了。”
“好,伊晚,如此你也不要叫我王爺,和影一樣,叫陌吧。”遲陌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柔和,他托起茶壺,向伊晚的杯中倒茶,水流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伊晚的杯中茶水漸滿,但沒有一滴撒在桌上。做完這一切,遲陌輕垂下手,目光尚未轉換,便開口道:“伊晚,我很像某個人麼?”
伊晚一震,猛看向遲陌,眼中精芒頓射,後者卻隻是看她,嘴角是絲毫不變的弧度。看到那笑,伊晚漸漸鎮定下來,“是,但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淡淡的語氣。
“是麼?”遲陌輕聲重複了一遍。
“是。不過——已成故人,終究,也隻是像而已啊!”
最後的感歎句便這樣自然地滑出口,帶著一世界的哀痛和無奈,遲陌重新看向伊晚,她的眼中,已退了鋒芒,隻剩蒼茫。
從來寂寞的女子便令人格外憐惜。影,這是你的的幸運,還是悲哀?
在遲陌的“忘川”住了幾日,伊晚感到從未有過的閑適歡愉,以往被複仇而衝淡渴望的心有了複蘇的跡象,越來越多真誠的微笑出現在伊晚美麗的麵容上,有著驚為天人的美麗。
在府上的幾日伊晚發覺“忘川”是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是氣勢磅礴的前殿,另一部分則是遲陌新建的竹林。後麵的竹園很大,但很少有人來,所有的東西都是遲陌一手打理。伊晚問過他此行的目的,但他隻是笑,也便作罷。
相比別的府邸,遲陌府中的又一個不同是女婢眾多,來來往往的鶯鶯燕燕,綠肥紅瘦,各具一格。一開始,伊晚不解這樣一個有著謫仙氣質的人為何會喜脂粉叢中過,當她問出來時,遲陌隻是看著遠方,許久才說,他王爺的身份,駐守的重地,注定了他被巴結的命運。他當然可以拒絕,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即使不懼朝臣,但他們背後的那雙眼卻是不得不看重的。高貴的身份,決定了他精美的枷鎖一生在肩,除非他舍棄所有,否則這樣表麵的功夫一直都不得落下。
這是第一次,一個位高權重的人在伊晚麵前說起自己的無奈,或許沒有記憶中的仇恨那般鮮明深刻,但隻那一點羈絆已讓人心束縛,不得解脫。她第一次覺得,有的事,沒有對錯,當你在其位或可不謀其政,但其歡樂悲苦卻早已寫定,不得變更。
遲陌的初衷或許是無奈,或許他想以這樣的方式讓人心安,那樣有一天他可以給人給己最好的結局,那是他的宿命,他接受得坦然。
這天,伊晚在竹林漫步,她想找遲陌,因為她要去溪銘樓了解一下最近組織的情況。來到竹林的中央,伊晚看到了一個粉雕玉砌的小女孩。說她小,其實也已十二三歲了吧。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的長裙,麵色紅潤,一雙眼睛望著遲陌的時候格外明亮。伊晚看到她大幅度地擺著遲陌的衣袖,嬌聲道:“陌哥哥,你就陪陪我好不好,一下下,隻一下下……”說著拿出小指頭比了一下,露出一個格外天真無邪的笑容。
伊晚有些失笑,因為從來沒有除她以外的女子進入這片竹林。不,是沒有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幾過竹林,那麼這個孩子……
“兔兔乖,先走好不好,哥哥還有客人了。”遲陌無奈地抽出女孩手中的衣袖,這才看到不遠處的伊晚,叫道:“伊晚,有事麼?”
“我……”
“啊,就是你對不對?”伊晚話剛出口即被一陣清亮的聲音打斷。“是你整天纏著陌哥哥,他才不陪兔兔的對不對?”突然發現困擾多天的答案,女孩一下子杏眼怒張,臉上是生氣時特有的紅霞,好不可愛。
然而女孩的喋喋不休在伊晚的耳端被自動屏蔽,隻是一聲“兔兔”格外分明。
兔兔——Twotwo。
“以後就叫你Twotwo啦,我的蕪。”那是蕪剛剛打敗編號二的組員後One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曾以為,那個笑容溫暖卻異常冷酷的男子可以一輩子這樣叫她,但他很早就離開了。而今對著這一模一樣的麵容,卻向別的女子叫出那兩個熟悉的音節,伊晚心中湧起莫名的苦澀。
即使知道他不是他,卻始終無法釋懷吧。當年的那些溫暖,是心底難以言表的幸福,即使夾雜著苦痛,但她仍是自私地守著這僅屬於她的幸福,不肯放手。她以為她足夠灑脫,到頭來,不過紅塵俗子。
“伊晚,你怎麼了?”是遲陌親切的問候。他輕輕扶住伊晚晃動的身軀,手指自然地切上她的脈。
一旁的兔兔在看到遲陌扶住伊晚且將手指按上伊晚的腕時輕呼出聲,“陌哥哥你……”轉而怒視伊晚,吐出一個字,“裝。”
伊晚攔住欲開口斥責的遲陌,然後露了一個蒼白的微笑,“我沒事,隻想出去走走,可以麼?”
遲陌略作思量才道:“好,我陪你。”
兔兔聞言,高聲道:“陌哥哥,我也要去。”
遲陌以眼神詢問伊晚,見她微頷首才無可奈何應道:“好。”
來到溪銘的時候、,伊晚看到的仍是不絕的人潮,正值晌午,卻也難怪。伊晚饒過擁擠的前廳,從一個鮮少人選擇的側廳走過,一路經過的地方,總留下一串清脆悅耳的鈴聲,於是那些原本想過來阻止的夥計便恭敬地退往一旁,垂首讓他們通過。
穿過一個又一個宅院,走過一個又一個涼亭,伊晚等人終於來到了溪銘最後院,樓主——也就是六大座主之一的娉婷的廂房。
進入“葶葶樓”的時候,伊晚聽到裏麵有些喧嘩的人聲,疑惑地皺了眉頭,待走進,才看到是一群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小孩,他們本揚著笑臉圍在一位著翠色衣裙的女子身邊,看到走進的伊晚,皆拿著剛盛到的米飯快速閃到一邊,眼神驚惶如小鹿一般。
看到伊晚的瞬間,娉婷即起身快步向伊晚走來,雖急促了些,卻有著風擺楊柳的優雅。
在距伊晚約三步的時候,她即頓住然後單膝下跪,向伊晚行禮道:“娉婷見過主人。”遲陌在一旁將所有看在眼裏,麵色仍是溫和沒有絲毫波瀾,倒是兔兔,見到天下第一樓的樓主向伊晚行此大禮,驚愕得合不攏嘴。遲陌好笑地點了下她的額頭道:“把嘴閉上吧,否則下顎定型,是我也難以治愈啊。”
兔兔瞪了遲陌一眼再看向伊晚,此時的目光卻多了份崇敬和——探究。
“起來吧。”伊晚平靜地說道,後問:“這些孩子是什麼人?無妄的子民麼?”
“回主人,他們是嶺南遷徙而來的難民。”娉婷低垂著眼,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嶺南?最近水災那塊兒?”伊晚略一思量便有了計較,複望向娉婷,“既不是無妄子民,何苦由你在此布粥行善,他們的朝廷呢?娉婷,你似乎逾矩了吧。”伊晚神色未變,仍是淡淡的,語調也未變,似乎隻是平常交談。但娉婷聽此言語,竟感到無與倫比的威嚴,尤其最後一句,讓她剛剛直起的膝蓋差點再次彎曲。那一刻,她想或許她錯了,或許本來就不該為那所謂的善心救這些敵國的孩子,因為曾經,便是他們的父輩將一個女孩的一家全部毀滅,連帶一個國家的覆亡。國仇家恨,她就是在那個時候看到原本清澀嬌憨的女孩變成現在冷漠近乎殘忍的上位者。
娉婷抬頭想要說什麼,意外地看到伊晚身邊的一襲白衣,緘口沉默。鄆城十幾年,她自知那位男子的身份,隻是不懂為何他會和伊晚走到一起,甚至伊晚竟未想要避嫌,她當然知道那一張臉對伊晚的衝擊有多大,但她不認為現在的伊晚還是當初的感情用事。那個曾經單純不懂世事早就隨著仇恨消散,她看到的,隻是為複仇而存在的軀殼吧。
“娉婷,今日無妄的幼童有我們布施,當年無妄的人又對我們做過什麼。你在睡夢中都不會聽到那些同他們一般甚至更小的孩童嘶啞的哭喊麼。他們也想活,可是有人給過他們機會麼。娉婷,看著我,回答我的問題。”語調驟高,帶出一絲不加掩飾的恨意和濃濃的痛楚,但當娉婷仰首時,那張美麗的臉龐又隻剩下了波瀾不驚。
“他們,隻是孩子。”仿佛不甘願,娉婷努力地強調了一句。
“當初的我們,也隻是孩子。”伊晚深深地望進娉婷的眼眸,似乎想要看到她的靈魂深處,娉婷錯開視線不願與她對視,伊晚便慢慢移開了目光。
圍在樹邊的孩子,似乎感受到這邊不同尋常的氛圍,有些害怕地望向這裏,手中緊緊握住娉婷分發的碗,似乎就抓住了生的希望。當看到伊晚投過來的目光,所有的孩子都不禁一陣瑟縮,但孩子敏感地感覺到這個美麗的姐姐身上隻有冷漠,沒有輕蔑和厭惡,於是他們試圖對她微笑,露出可愛的虎牙。
看到孩子的笑容的瞬間,心裏某個部位融化了。陽光下的笑臉,孩子最單純的感激,再沒有比這更純粹的東西了吧,即使是她,這樣痛恨他們國家的伊晚,也不由得被這笑容感染,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真的笑容。
孩子,的確隻是孩子啊,不懂得大人肮髒的欲望,不會大人間齷齪的鉤心鬥角,他們的幸福,隻是有一碗米飯,填飽肚子而已。或許她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強硬,對著這樣的天真終究硬不下心腸,又或許她該情形,她始終不是徹頭徹尾的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