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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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聖節是無羌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於春暮舉行,答謝天神給予族人生命、健康。曆經多年,其中又摻雜了些別的節目,但唯一不同的便是對於天神的敬畏,這算是人類在漫長的演化過程中,所僅有的一點最原始質樸的心態了吧。
當日,伊晚、孽影、尹天涯一行所過之處,行人皆為之側目,不少年輕男子將目光鎖定在伊晚身上,緊拽著手中的彩色絲繩躍躍欲試,卻又在看到女子身後兩個俊美男子不善的目光時明智地選擇後退。偶有膽大的男子給伊晚送絲繩,卻是在她淺笑後的拒絕中一時呆楞當場,惹來人群善意的哄笑。伊晚也是此時才真正明白那時索漠與婀黛娜促狹笑意中所蘊涵的深意了,雖然有些可惱,卻也因這不曾見過的熱鬧親切而暫時將所有置於腦後。
伊晚回頭時看到一直緊隨的孽影和尹天涯以及各人所帶的侍衛都有些走失,此時二人正被無羌年輕熱情的女子團團圍住,爭相向他們遞上手中的絲繩。無羌的女兒不比南方,沒有那許多陳規陋習的約束,擁有敢於追尋幸福的熱情,比起那些被限製了手腳而悵然閨閣的南方女子,她們無疑更加生動,卻也——更不好惹。
眼見尹天涯手忙腳亂地應付眼前多出來的顏色各異的絲繩,再看看孽影萬年不化的“冰山”臉也閃現出些許的無可奈何,伊晚在忍俊不禁的同時,突然有了些酸澀。
那樣的女子,是自在的燕,可以選擇自己的歸屬然後風雨不懼,不若她,在最初和最後,便已失去純真的資格。
伊晚凝眸打量著眼前的少年,體型嬌小,麵容白皙,卻是秀美無匹,端的一個美人。此時“他”一雙清澈的眸子緊緊盯住了伊晚,手中緊握的是一條用金絲纏繞的細繩,想來家世非同一般。伊晚好笑地瞥了她一眼,捕捉到“他”偶爾閃現的緊張和明顯的挑釁,戲弄心起,竟真的接過“他”手中的絲繩。
遠處的孽影見狀,急急分開人群飛向伊晚身側,卻在看清那唇紅齒白的少年時,及時截住所有的驚異,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戲。
周圍的人發出一波又一波的感歎聲,均是羨慕那個少年的“好運”,竟得佳人“垂青”,反觀那少年卻不如女子坦蕩,竟傻傻地立在那兒。
或許是因好運來得太快而不敢相信吧。所有人如是想。
“大哥。”伊晚朝少年的方向叫道。
索漠穿過圍觀的人群,朝伊晚含笑點頭。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邊“詭異”的狀況,直直向伊晚走來,完全忽略旁邊窘迫的少年。
仿佛害怕索漠的突然出現,少年剛想趁著他與眾人打招呼的時候開溜,卻被不大不小的一聲呼喊拉住了腳步。
“莫塔。”
既然已被發現,“少年”反而沒有了先前的局促,做小鳥狀偎倚在索漠身邊。“哥你這可不對哦,已經成婚就不該出來亂跑,小心嫂子在家生氣啊。其實了,多個嫂子我是無所謂啦,可是嫂子那麼那麼漂亮,那麼那麼賢惠,你忍心她一個人獨守空閨麼。萬一一個不好,被別有居心的人盯上,哥你哭死都難贖己過啊。”
一番狡辯讓周圍的人都有些失色,索漠麵色卻是未變,想是對這種事司空見慣了。但那“少年”卻未就此作罷,繼續道:“所以啦,美麗尊貴的客人我來幫你招待啊,也算是小小的幫幫你,不用感激我的。咱倆誰跟誰啊。”說著說著那個被喚“莫塔”的少女竟將臂膀吊在了索漠身上。索漠一直的不動聲色此時終於有了變化,他招招手,那些隱藏在人群的婢女連忙出列,不用指示,直接架住了莫塔前往王廷的方向。
“哥——”當一陣被拉長的魔音終於遠離的時候,索漠再次麵向伊晚、孽影以及尹天涯,道:“宴會已經準備好,各位入席吧。”
置身於好客的無羌人中,伊晚感到有些微的恍然。自己素來喜靜,若是莫語、璦埭等人,必是不會讓她身處這樣喧囂的環境,但此刻真正身在其中,她發現自己其實也不是那麼討厭,甚至當看著那些男男女女不知是因醉意而微薰,亦或是火光照耀而顯酡紅的臉,竟染到分外的溫暖——而眷念。
孽影輕輕握住伊晚微冷的手。伊晚一驚,看向他,竟發現素來隻有冰雪的黑瞳中此時竟也流淌著些許的溫度。是酒太過醉人麼?為何自己此時隻想耽於一時的溫暖,不想抽出本應取回的手呢?
莫塔在場中的獨舞迎來一眾叫好聲,索漠處在高位,笑容中滿是得意寵溺。莫塔在一眾男子期待愛慕的眼光中,漸漸走向伊晚和孽影,她手中飄揚的是一條黑色的絲帶,在夜色烘托下越發漆黑,泛著冷傲的光。
她將絲繩遞向孽影,一雙會說話的清眸直直看向他。孽影沒有接也沒有拒絕,隻是將緊握住伊晚手掌的手從底座舉起,給眾人看。莫塔見狀,咬了咬唇轉向伊晚:“按我們的規矩,今晚可拔頭籌的人可讓在場任何人做任何事。所以除非你以舞技勝我,否則我,我……”
“莫塔。”索漠在高位喚道,語氣有些生硬,“他們是客人,不得無理,退下。”
“我不。”莫塔仍是站在遠處,固執地一會兒看看孽影,一會兒看看伊晚。
“好。”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伊晚竟答應這個看似無理的要求。孽影目中驚奇之色一閃,遠處的尹天涯聞聲亦是停止先前的自斟自酌。印象中的伊晚,是不會答應這樣的要求吧。
伊晚緩緩起身,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步入場中,一襲白衣被風吹得獵獵翻飛,飄揚的發絲有些許淩亂的拂在臉上,卻更顯一種張揚、妖冶的美,顛覆她平時清淡如水的美麗。她解下腰間纏繞的一條銀鏈,卻是一跟細長的銀鞭。平日纏在腰間權當是裝飾,而今才知伊晚竟隨身攜帶武器。
略一揚手,銀鞭便在空中翻過一個花後發出一聲清脆的響音,地上已出現一道約莫寸許的鞭痕。孽影等人俱是一凜,這銀鞭便是天下長鞭的至尊——響尾。伊晚自顧舞起了“響尾”,不理會旁人的驚豔目光。說是舞,不若說是“武”,那實在是一種出神入化的鞭技,頎長的鞭子半次不曾落身,反而在空中連成數不清的鞭影,在月光的反射下映著寒光,而伊晚唇邊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更令整個舞變的格外惑人心弦。
她的鞭或許因為沒有加注內力而氣勢不足,但一招一式無不精準,鞭之所指,或是深淺不一的鞭痕,或是清脆的物件破裂之聲。空中銀蛇亂舞,卻緊緊貼在舞鞭人的身側,叫人心寒之時又莫名心安。
這已不僅僅是一場舞,看舞的人也不再僅僅看舞。當眾人皆醉時,孽影卻不覺悵然,這樣的人,如果認定一件事,是可以被改變的麼?搖頭。
一舞畢,場中久久沉寂,人人都以或震驚,或豔羨的目光盯著伊晚,她卻渾若未見,隻收了“響尾”往座位走去。臉色因剛才的動作多了些緋紅,唇卻有些蒼白。
莫塔率先從人人癡迷的境界中驚醒,一手扔掉了黑絲帶,疾步向伊晚奔去。眼中全是驚歎、羨慕,卻無嫉妒。
“晚姐姐,你的鞭真好,教我行麼?”伊晚淺笑著看了她一眼,伸伸手戳了下莫塔光潔的額頭說:“怎麼,不要良人了?”
莫塔麵色一紅,隨即黯然道:“其實早就知道,不是我的即使強奪也得不來,況且姐姐這般,優秀。所以……”語至此,她忽然換了種歡快的語氣,“所以我決定放你們一馬咯,但是你要怎麼補償,讓我想想啊。”
伊晚心念一動,再看向莫塔,眼中的讚賞多了幾分,,她將尚未纏腰的“響尾”遞給莫塔,“既然你喜歡,我便送你了。我見你舞姿輕盈,應是適合練鞭,隻是以後練習切莫傷了自己。”不顧莫塔驚喜中夾雜著疑惑的目光,伊晚屈膝微撩裙尾,從腳踝上解開兩把精巧名貴的匕首。“莫塔,我很喜歡你,所以你的幸福我可以幫你尋找。這是‘遊龍’,你收著,如果哪天有人帶著‘戲鳳’前來,便是我為你尋的良人。好孩子,你值得最完美的結局。”
遊龍戲鳳,匕首間的翹楚。伊晚纖細的身上究竟藏了多少天下聞名的利器,無人知曉。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這個看似冷若冰霜的女子,正以自己僅有的溫度為另一個女子尋求幸福,而不久前,她們還是陌生人。這樣的女子,再怎樣剛強,也是值得人去憐惜吧。
當莫塔含淚回座後,伊晚轉身朝索漠的方向走去,“大哥,若剛才莫塔所說屬實,現在我是否可以提任何要求?”
索漠笑容不減,眸中神色卻是極其複雜。他頓首,“自然。”
伊晚淺笑,“若如此,小妹在此鬥膽向大哥要一個承諾。”
“什麼?”
“無羌存在一天,永世不得傷害我的子民和他們想要庇護的人。可否?”
索漠的目光直直盯住伊晚,伊晚毫不退讓的回視,眸中淡淡。
良久,索漠呼道:“拿酒來。”
侍從端來一大碗酒,索漠揮刀割破手腕,滴血入酒。伊晚衣袖翻飛間,皓腕上已是一抹紅痕,她同樣將血滴入碗中與索漠的鮮血相容。索漠高舉著碗對所有子民道:“今日我索漠在此以血宣誓,永不進犯連氏族人。天神在上,若我索漠今後有違此誓,死後魂魄不回滄河,永世無依。”言罷舉碗飲下一大口,然後將其遞給伊晚。
伊晚昂首將碗中酒飲盡,唇邊有絲淺淺的笑。
滄河是無羌族繁衍的母河,在無羌具有十分崇高的地位。每個誕生的無羌孩子必經滄河的水洗禮方被承認為無羌子民,同樣的,人死前也會用滄河水淨身,意為滌盡汙垢重歸輪回。無羌人的生死都會在滄河水中浸潤,他們一直堅信那是神母的恩賜,而每個人在死後即使靈魂相隔千裏,也會重回滄河,否則便是無羌的棄民,失去了往生的機會。
索漠的這個誓言不可謂不毒,隻是在欲望麵前,什麼樣的承諾和信仰不能被打破?伊晚相信此刻的索漠是真誠的,但她不敢肯定,很多年後,當物是人非,這個約束是否還有它的威懾。
“大哥,你並不虧。你給我的隻是承諾,我能給你的卻是機會。”伊晚沒有立刻回座,反而舉杯邀酒,輕聲說道,那一瞬間,她眼中鋒芒畢露。
索漠一時驚愕,隨即朗笑道:“妹子玩笑了。我並不需要機會。”
“南方地大物博,大哥真的無意小妹便不多說。隻是那泱泱山河向來能者局之,天下事,瞬息而已,你一時遲疑或可悔恨終生。”伊晚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注視著銀杯上繁雜的紋路,表情平和,似乎那關於家國山河的壯語並非從她口中而出。
索漠內斂的鋒芒有一個時刻噴薄而出,然後也同伊晚般輕笑,“妹子,聽你口氣似乎是想幫我,但一路跟隨你的影王又是如何?莫說這隻是計謀,我看得出,你有點動心了。”
“緩兵之計最大的妙處在於,你讓對手看得到你所有的招數卻猜不透你的打算,我們要比的,隻是誰的心思動的更快而已。關於影王我不想否認什麼,但是我記得,他除卻孽影這個身份外,更是無妄最尊貴的皇子——我仇人的兒子。即使我不針對他,但他的國家終有一天會是我的仇敵。”
瞬間的冷銳從伊晚向來清淡的目光中迸射,索漠竟有了一時的恍神。待他回神,伊晚又是人前淡雅從容的模樣,他頗有些無奈地笑了,“妹子,我得慶幸自己不是你的敵人,否則以你的手段……當然,我更慶幸我們——有相同的敵人。”
自古成大事的男子不計其數,女子卻是少之又少,偶有能與帝王比肩,也隻是守護而非開拓。但剛剛伊晚一番言談,竟似紅日初生,依稀有盡掃混沌的磅礴氣勢。索漠這才開始明白,並非女子不如男,隻是她們很少如伊晚這般理性,她們讓太多的柔情牽絆,最終甘心被男子的光芒掩蓋。
然而她們一旦什麼都不在乎,或許少有匹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