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辦法，我看到你就想笑啊。嗬嗬嗬……”她自顧自的笑著。大概了解到死亡的恐怖，反而讓她輕鬆了吧。是啊，她從小就有額娘疼著，有兄弟姐妹相伴，有丫鬟伺候，有什麼理由去死呢。隻是像師傅說的那樣，“感情會讓人以為死亡也是出路”，“不認識死亡的人認為死去很簡單”。畢竟她沒有見過餓殍遍野，沒有見過屍橫沙場，沒有見過孩子在母親懷裏死去，更沒見過有誰因為自己無力施救而死在眼前。
    “你要為了死去的人活下去。”
    “太醫……”她不笑了。
    “反正我師傅是這樣對我說的。——對了，手帕還你。不過對不起，血漬洗不幹淨。”我拿出那天她給我包紮手指用的手帕。
    公主往後退了退。“算了，你扔了吧！”看來她是真的有點怕見血，不得已，我又將手帕收了回去。
    “那麼公主殿下，我送您回去吧。”
    她點點頭，一手撐著地麵要站起來。突然，她目光越過我的肩，朝院門的方向看去。“十七哥！”我回頭，發現一個穿著高貴的男子站在那裏，他手裏一把扇子啪地落在地上。
    “原來，”他眼神淒涼的看了下我，又看了看敏兒公主，“是這樣啊……”
    “十七哥！不是的，不是的！”那名男子轉身就走，敏兒公主追了上去。
    那之後很長時間，齊嬪娘娘沒有傳診，雨兒也沒有再來。也許是公主的病好了，也許是公主對我記恨在心。太醫院裏一些同僚聽說我進後宮給公主看病，也似乎極為不滿，畢竟我才剛來不久。不過前些天他們逃班是事實，於是也不好說什麼。不管怎麼說，生活暫時變得和以前一樣了。在後宮發生的那些事開始漸漸從記憶中模糊，仿佛和我無關。
    有一天雨兒又來了，穿著那件靈兒的衣裳。我瞧瞧衣裳，皺起眉頭，她卻仍然笑靨如花，好像故意無視我的不滿。她遞給我一紙藥方，看那字，是牟太醫的。我問她事情怎樣了，她說：“我家公主和十七阿哥不知怎地，突然誰也不理誰，見麵連看一眼都不看，我問她怎麼回事她也不說。她平時最喜歡我了，什麼都和我說的。有幾天公主自己悶在房間裏，淚眼漣漣地對著阿哥府的方向罵十七阿哥心眼小、疑心重。聽那邊的姐姐講，十七阿哥曾說過公主是個一哭二叫三上吊的女人。真是，他難道不明白我家公主是為了誰嗎。莫太醫，你說這怎麼鬧成這樣？還好，我家公主後來偶然碰見準駙馬爺——準駙馬爺真是英俊瀟灑、玉樹臨風、能文能武、前途無量——公主便把十七阿哥忘了，連罵也不罵。我家娘娘看他們終於分開了，倒是寬心，這不是讓牟太醫開了一堆養顏滋補的東西，讓公主出嫁前補補嗎。大概這就是緣分盡了。沒想到，他們從小青梅竹馬的，如今卻連陌生人也不如。唉……”
    雨兒歎了口氣，我拿著藥方，使勁用手指捏著，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莫太醫？”雨兒輕輕的喚我，我回過神來，“我好長時間不來，你怎麼盡問別人不問我呢？”她的聲音嬌滴滴的，引得藥房裏其他人紛紛朝這裏看，還聽得到有人在竊笑。“好小子……”此刻的藥房顯得異常聒噪，刺鼻的藥味混亂地與靈兒衣服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竟莫名其妙說了一句：“你是別來無恙啊，倒是別把人家的衣服弄髒了。”
    說完，雨兒的臉刷一下白了，嘴唇微微顫動，委屈的望著我。過了一會兒，她低下頭，似乎在偷偷流淚。我意識到說錯話了，想開口道歉，或者至少盡我所能安慰一下她，可是心裏卻缺乏此時應有的自責與悔恨。因為也許靈兒正獨自哽咽：“她們搶我東西，你怎麼不幫我看著……”
    這時雨兒說活了：“我不會弄髒的，大不了我脫下來，捧著它回去。回去後仔仔細細把它裏裏外外洗一遍，不對，要洗好幾遍才行呢。要是還有一點點汙漬，我就自己打自己嘴巴。”然後她抬起臉舉目望著我，還倔強的擠出一絲笑，“這樣可以了吧，莫太醫？”
    不是的，我沒有那樣想過……
    ……“這樣可以了吧，莫咎哥？”靈兒哭著舉起小小的右手，上麵赫然一道長長的刀傷，汩汩流著鮮血。
    “我又沒讓你這樣。”
    “那我把命賠上總行了吧？”靈兒咬起嘴唇，眼淚不斷不斷的流下來。
    “你死了又能怎麼樣。”
    “我不就玩死一隻蝴蝶嗎？為什麼你就是不肯原諒我！”她歇斯底裏的哭喊著。師傅聽見了，從屋裏出來，一巴掌打在臉上，一陣火辣辣的感覺，左耳像進水了一樣嗡嗡直響。“叔叔，你不要打莫咎哥啊……”
    “居然把女孩子弄哭了！還不快給人家賠不是！”……
    “居然把女孩子弄哭了！還不快給人家賠不是！”恍惚間，腦袋猛然被人打了一下。
    “對不起，靈兒……不是，是雨兒姑娘。我不是那個意思。”
    “莫太醫，請你先幫我把藥抓好。”雨兒做出一副笑臉，然而感覺很遙遠。我不知道這時應該聽雨兒的去抓藥，還是應該繼續道歉。旁邊好事的同僚看我樣子很為難，於是替我抓了藥，打成包。雨兒對那人說了聲謝謝，接過紙包便轉身離開。
    “哎，你快送送去呀！”我被推出門外。
    外麵很冷，積雪還沒有融化過，一陣寒風吹起浮雪，打在臉上，火燒一樣疼。雨兒走到哪裏去了，奇怪看不到她的背影。我隻好沿著去後宮的路走下去。進了紫禁城，沿偏道往後宮走。
    “喵……”何處傳來一聲貓叫。循著聲音的方向，我看見了那個男孩。他仍就一身黑衣，蒼涼而麻木，矗立在白雪與紅牆構成的圖畫中，宛如一隻鬼魂。他直勾勾的看著我，瞳仁緊緊縮成兩隻梭子，閃著寒光。
    “你看到一個女孩從這裏過去嗎？”我問。
    “在這邊。”他唇齒輕輕開闔，發出稚嫩而空靈的聲音，臉上依然不掛一絲色彩。我等著他給我帶路，他卻一動不動，似乎期盼著我還應該說些什麼。
    我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化貓吧？”
    他看著我，沒有回答，忽然轉身跑開。我趕緊追了上去。
    不知不覺，跟著他跑出好遠，身邊的景色變得很陌生，宮牆千曲百折，仿佛沒有盡頭，天色也愈來愈昏暗，積雪折射出淡淡的藍色。感覺很奇怪，似乎心裏某根細細的弦被輕輕的勾出了音響。風裏盡是熟悉的氣息，熟悉得讓人以為夢見了小時候。的確，我聽見有聲音在說：
    “……還給我……”
    那不是靈兒的聲音嗎，就在牆的那邊。呼啦……黑色的衣袂一甩，消失在拐角處。我緊跟上去，一轉彎，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