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府院大門，雨兒抬起頭朝我眨眨眼睛，漏出甜甜的微笑。“莫太醫，”她的聲音輕柔得仿若棉紗，“我的那幾個姐姐啊，常提起你呢。說你醫術高明，一表人才。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不敢當。”我也笑了笑，短短回了一句。什麼醫術高明，一表人才，這才是我入太醫院以來第一次出診，這小姑娘也太會阿諛奉承了。
    “果然像姐姐們說的，莫太醫是個深沉的人。”我覺得身後忽然刮起一陣涼風，吹得我後背發麻。“以前我聽姐姐們說你如此這般的，還當你是個裝模作樣的浮誇小子，”說到這兒，她害羞的低下頭掩嘴而笑，“現在我明白姐姐們為什麼那麼喜歡你了。”
    “你的姐姐們都是誰呀。”
    她眨眨一對漂亮的杏仁眼，熟練而溫柔的說出一長串名字，每個名字後麵都親昵的加上姐姐兩個字，仿佛十分要好。可是我知道，在皇宮裏，尤其是在明爭暗鬥、爾虞我詐的後宮裏，純潔的姐妹之情是不存在的。太醫院裏也一樣，雖然每個人都拱手作揖表示出對他人的欽佩之意，其實是技藝相輕。在紫禁城活下去，最不需要的便是感情。
    “都是常來抓藥的人呢。”我說。
    “是呀。以後我也會常去給公主拿藥吧，跟姐姐們一起。莫太醫，多了我一個，你會不會覺得麻煩？”她朝我淡淡的笑笑。
    “就怕你會麻煩，從後宮到藥房可是不近。”
    “我沒關係的，進宮以前我常常要走很遠給姥姥買藥，都習慣了。再說很多姐姐不也常常去嗎，她們也沒說遠。我知道還有一個姐姐，是李嬤嬤那兒的，一天要去好幾次呢，她也從來沒叫過苦啊。”她說完看著我，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
    “你說的是前些天出事的茯苓？”茯苓是靈兒在宮裏的名字。
    “嗯，”她看起來傷心欲絕，“是很好的姐姐，特別關心我，常常來和我玩、照顧我，怎麼就那麼走了。”說著，眼角流下一行清淚。“她臨走之前，把最心愛衣裳留給我作念想。我還以為是她神誌不清，但我看她眼睛那麼亮，知道她是真心的。於是便答應了，沒想到，我剛一拿過衣服，她就……就……”
    “是嗎，你也一定很傷心吧。”趁她拿手絹拭淚，我仔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這個雨兒大概不知道我和靈兒的關係，也不知道我還認識李嬤嬤那裏的怡琳。靈兒走後，一直是怡琳來取藥，她告訴我，靈兒最後是昏迷不醒，漸漸吸不進去氣，才慢慢死去，死的時候孤零零的，沒有一個人在旁守候。而且她生性小氣，從來沒給過別人東西，何況最喜歡的衣物。雨兒現在已經泣不成聲，我離她遠遠地走著。因為我怕她哭著哭著撲到我懷裏，這要是被人看到，會成為甩脫不掉的把柄。一邊走我一邊細想著，她為什麼強調衣服的事。是不是敏兒公主把早上的事跟她說了，然後她為了消除我的疑慮，便編出這麼個謊話。
    “聽格格說，茯苓姐姐的衣服落在你那兒了。我可以拿回去嗎？”她神態楚楚可憐的問道。
    “可以啊，本來就應該是你的。”
    “嗯，太好了。”可以聽出來，這句倒是真心的。接下來，她似乎找不到什麼可說的了，我們兩人於是沉默地走向太醫院。從她對靈兒的衣服的重視程度來看，衣服上一定有文章。難道衣服裏藏了什麼東西？不可能，不然雨兒早就取出東西，把衣服扔了。那麼一定是雨兒還沒有得到她想要的東西。我無法直接問她，但也不能就這麼沉默著。於是我提起敏兒公主的事。
    一說起敏兒公主，雨兒來了興致。據她講，敏兒公主雖然快出嫁了，但她的心早有所屬，那個人便是十七阿哥玄珩。公主為了十七阿哥，寧可死也不要嫁給別人。這幾天尤其鬧得凶，周圍安放了五六個丫鬟也看不住。這不上午還跑出去了。
    雨兒說這些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盡管做出很同情的樣子，卻掩飾不住一股興奮。
    眼見太醫院快到了，我們從一棵壓滿積雪的柿子樹下走過。突然，眼前閃過一條黑影。雨兒驚得“啊”了一聲。我定睛一看，那不是一個男孩子嗎？他身著一身飄逸的絲綢黑衣，衣擺拖到地麵，看起來完全不能抵禦冬日的嚴寒。他的臉雪一樣的白，薄薄的嘴唇緊緊扣合在一起，沒有一絲血色，也沒有一絲笑意。一隻慘白的手從袖口伸出，輕輕扶住柿子樹，風一吹，袖擺順著手臂滑落下去，然而他仿佛沒有知覺，隻是張大雙眼，站在柿子樹下目不轉睛的盯著我們。
    “嚇死我了，是隻貓呀！”雨兒拍拍胸脯，長長呼出一口氣。
    貓……當我們從他麵前走過，我可以感到他的眼神穿透雨兒，打在自己身上。隨著我們一步步走遠，他的目光也跟著旋轉。我回過頭，正對上他的雙眼，那是一對貓眼，眼眸如烏木般漆黑。我剛想看的更清楚一些，他卻一轉身，不見了蹤影。
    “莫太醫在看什麼？”
    “沒什麼，你知道化貓嗎？”
    雨兒支支吾吾，似乎是想說知道，但最後還是說了實話。“不知道啊。”
    “一個生前被貓喜歡的人如果含怨而死，那隻貓會化為妖怪，替他報仇。這就是化貓。”
    雨兒咽了下口水。“為什麼說這個？”
    我笑笑。“因為突然想起來了。”
    第二天，我一早起來，準備去給敏兒公主複診。陽光透過草芳齋向陽的窗子，斜斜照了進來。萬千塵埃如同活著的生命體，在陽光的煙霧裏鼓動。“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喵~。”窗外傳來一聲貓叫。我趕緊打開窗，正看見昨日柿子樹下的小男孩飛奔而去。這次我注意到，他甚至是赤腳的。
    不過我沒有時間理會他。出了草芳齋，先去藥房看了看，沒想到許多人已經回來了，而且還來這麼早。
    “莫咎！”這個聲音聽起來帶有火藥味。我一回頭，是張太醫堵在了門口。奇怪，他不是回老家了嗎，怎麼會又出現在這裏？“你小子夠滑頭的！平時看起來挺乖，背著我卻不務正業！我前幾日說告老還鄉是假的，就是想考驗考驗你們這些新人，昨天我一回來，好呀，大家都認認真真忙著，就你不見了蹤影。說，去哪兒了呀？還想不想在太醫院待了？”
    “張大人……………………”
    “咳咳，嗯，年輕人難免愛玩嗎，以後控製點，工作還是要認真的。行了，忙去吧。”
    細細想來，我兩天被誤會了兩次。“親娘喂，影響仕途啊！”不知何處也有人在感慨，道出了我的心聲。人生啊，好悲涼。也許是想得太多，我竟然在後宮迷路了。一抬眼，也不知是在往哪裏走，隻見高瓦紅牆，圍起一方園地，四周圍都是荒廢了的寢宮，不見人煙。走進院子，立即被野草埋沒雙膝，一群麻雀從草叢中飛起，四散而去。
    “太醫！”
    這不是敏兒公主的聲音？我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發現敏兒公主正雙手把著一口井的井沿，一直膝蓋已經放了上去。
    “格格今日好興致，來投井自盡啊？”
    她呆了一呆，我趁機衝上去把她拉下來。但她死扣著井沿不放。結果我一不小心鬆了一下手，她大半個身子栽入井口。我艱難的把她拉了回來，累的滿頭大汗。而她也是氣喘籲籲了。我們一起靠井邊坐下。
    “要是死了怎麼辦！”她突然大吼。我驚訝的望著她，畫麵就這樣靜止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然後她噗的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