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第三十七章
    腳步突然頓了一頓，雖然很快用轉身的動作掩飾過去，平原知道自己瞞不過懷裏嘴角噙著一絲得意似的淺笑的人。
    “很浪漫的舞曲。”
    “也很貼合今天晚會的主題：讓來自世界各地的棋士會聚到一起，以圍棋作為最強韌的紐帶，彼此之間建立起真誠的牢固的友誼——這是邀請賽的最高宗旨。”
    “光……”哀怨地看著他，平原心裏卻有一種要把眼前笑意盈盈的人兒狠狠掐死的衝動。
    輕“噓”一聲，光將身子更加湊近一點，用幾乎完全不發出半點響動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道，“你答應了的，讓我和過去告別。”
    臉上像是突然帶上了一張沉靜無波的麵具，平原嘴角微揚，腳下步法益發輕盈自如，帶著那長發飄飄的身子在舞池中風一般的旋轉。
    “我知道這麼做是很過分……”但正是因為無論如何都不想傷害他，才必須將一切在今天做一個了結。
    ※
    友誼地久天長。
    十一年前的情景清晰地呈現眼前，就仿佛一切不過發生在昨天。
    本因坊戰的挑戰者終於確定，剛剛二十歲的自己並不是第一次坐到幽玄棋室這個挑戰者的位置上，也不是第一次向那個精神矍鑠老而彌堅的頂尖棋手發起衝擊。從韓國歸來後一路狂飆突進無可阻擋的氣勢，並不因為對手的強韌而有任何的改變。直落四盤的壓倒性勝利，卻絕對不會有任何人認為他的頭銜來得過於輕鬆。事實上，當年奮起最後一搏的前本因坊，棋盤上顯出的強大氣勢足以讓任何棋手因為驚恐而混亂了手腳——隻是，因為一切無可失去的決意，發誓達成至尊至敬至愛之人心願的堅定，足以讓自己毫無恐懼毫無遲疑地迎接任何敵手。
    第四盤的前一天，棋壇的幾位大家就已經當眾預言了新時代的來臨；而自己和前本因坊攜手走出幽玄棋室的那一刻，棋院方麵的慶祝會已經安排妥帖。
    對所有人微笑，和所有人碰杯，說著隻有進藤光會說出的玩笑，顯露著隻有進藤光會顯露出的單純。在棋院老師和無數的棋壇長輩麵前繼續一個陽光少年的天真快樂，卻在他們流露出對自己未來的關心和期望時技巧非凡地轉移著話題：並不是真的不知道頭銜棋士的責任，在本因坊之前他早已拿下了天元，隻是那個時候因為一時的痛苦而恣意任性妄為的自己借著少年無知推脫了原本應當履行的職責。而這一次，自己的決定顯然也會讓所有人失望。
    就像是一場長長的馬拉鬆，終於到了盡頭。
    微笑，大笑，讓所有人看見，自己心願得償的最真摯的笑容；說話，歡呼，讓所有人記住，從一個普通棋士曆經七年艱辛、真正站到棋壇巔峰的自己；舉杯、暢飲，生命中第一個不醉不歡的夜晚，卻是最後一次以進藤光的身份，留給所有人最光芒耀眼最完美無缺的記憶。
    因為從明天開始，我將永遠地成為藤原流光——進藤光和他的櫻花，注定了消散在五月最後一日的晨曦。
    佐為，把本因坊頭銜確實地拿在手中的一刻，才真正懂得了你將折扇留給我的心意。
    所以，我把那個心中隻有圍棋的最單純的進藤光，完全地、完整地留在這裏。把十四歲到二十歲最少年張揚意氣風發的金子一樣的年紀裏，最單純的喜愛、最單純的感激、最單純的執著，以及最單純的渴望，全部留在這裏。把最後一個完美完整的進藤光，留給真心歡喜著他的朋友，真心欣賞著他的老師，真心期待著他的棋迷，還有這個自己永遠真心珍視著的世界。
    《友誼地久天長》，茫然間一時不知是誰點了這首曲子……就像是提前道出了自己心中默默多日的告別。
    “恭喜……還有，以後請多指教。”怔神的片刻，他道出了這個晚上自己最不想聽到的話語。
    “雖然循環賽中輸給了你，但是下一次不會這樣。”
    “我們一直是……最好的對手和勁敵。”
    “請繼續這樣下去，下出幾千局、幾萬局精彩的對局……”
    那一刻頓時明白，你選擇的曲子，你最真切的心意——從那一年櫻花漫舞中無法掩飾的驚心，到臨上飛往韓國飛機前過分冷靜的自製，到訂婚晚會上平和從容的鎮定，直到今天這最後的挽留。你並不無情，你並不淡定，你並不如人們所見的止水無波；我們是最好的對手，棋盤中展現出彼此無法掩飾的心情——看得出你平靜表像下的擔心，隻是塔矢，對不起，我無法在你希望的這個舞台上繼續下去。
    心中保留著圍棋的淨土，就永遠不會遺忘佐為的心意，我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繼續他的夢想他的追求……請原諒我如此輕易地接受祖父的勸說，因為我真的無法一個人走下去，因為我真的無法忍耐一個人的寂寞。
    友誼地久天長……可惜，我要得比這多了太多。
    ※
    “優美的曲調是不是？從民歌到華爾茲，一下子就典雅高貴起來。”
    耳邊是平原嘰嘰咕咕不休的評論，心中卻是無法抑製的驚愕——二十歲正式完全接掌集團事務後第一次被人拉進影院放鬆的自己，無法相信這個巧合。
    經典不朽的電影，沒有更多華麗的技巧，最簡單樸素的燈光服裝，最簡單的蒙太奇手法，經典的音樂、高超的演技和真摯的情感讓即使看過數次的人都抑製不住淚水盈眶。
    然而，卻是自己第一次真正投入了電影的世界。“如此悲傷……還沒有開始就預示著離別……”
    “因為是愛情，所以悲劇比喜劇更能讓人記憶深刻。”
    “如果可以不愛……”那該多好！如果當初擁有的是穩定的、沉靜的、沒有變質的友誼，那該多好。忘記是誰說的，愛情之花枯萎凋謝得太快，而友誼之樹日久常青？放眼自己所見所知，竟是找不到真正浪漫而完美結局的愛情——愛情來得太快，生活卻過於漫長，要求過於嚴苛的嬌弱植物無法在風雨中成長。就是眼前這個人，也是因為兩個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年輕人惹下的無數麻煩而來到這裏。
    “那才是最大的悲劇！雖然平心和煜名是惹出了很大的麻煩，但總是有辦法解決的不是嗎？就像棋盤上對手的實力不自己下下是絕對不會知道的一樣，凡事都有三分可能不是嗎？拉你出來是讓我們兩個倒黴的哥哥散心，可不是讓你來挑刺的！”微微帶著氣惱的麵孔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小了三分，“你就是見不得自己有一點浪漫細胞，把自己整個埋在工作裏麵的狂人。”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心事……他以為是平心和煜名的事情又一次引起了自己的煩惱。真正的棋士都有著非凡的直覺，短短兩日相處、簡簡單單一局棋就能輕易察覺自己淡漠沉靜表情下的真實內心，隻是，平原到底還隻是一個陌生人。
    調整著臉上的表情，露出最完美的無奈笑意，“可是我這個你口中狂人都已經被拖到電影院裏來了……”
    “可是我沒想到隨便趕上的居然會是這一部電影……這裏可是日本啊！如果是恐怖片該多好……”
    早已知曉結局的電影，沒有看完便離開影院。決意瘋狂的平原拖著自己在東京的大街小巷地上地下隨心地亂逛，卻是五年來第一次給自己一個放鬆的理由。
    為什麼會選擇離開？因為發覺自己遠離了佐為的圍棋，因為發現自己變質的情感，因為發現自己無力獨自支撐的孤獨寂寞。那樣努力地去愛一個人，隻是希望他能夠永遠陪著自己而已。隻是希望能夠獲得那一份，天長地久的感情。
    表麵上把一切做得幹脆絕決，不過是害怕內心動搖。因為能夠維持自己淡定從容麵孔的，隻是骨子裏一股不願在任何人麵前表現自身軟弱的驕傲。
    友誼地久天長，明明是最單純的愛情故事，卻要用這樣名字的配曲。
    所以，是悲劇，是命運的玩笑。
    “那首曲子對你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隨口問出的看似全然漫不經心的問題，卻反應出身前那個男子異常的敏銳和細心。
    “沒什麼……隻是代表過去。”
    ※
    過去。
    平原知道自己所有的過去，更知道自己最深的恐懼。
    從來不說出口的一路同行的承諾，卻用無可辯駁的行動一點點證實著自己的心意：用血脈親人的寬大包容任何的猜忌不信，十九路棋盤上一日千裏的飛躍展現出最強烈的決心；竭盡所能地為自己和若為創造一個完整而幸福的家庭，隻是讓自己確實地感受到那份最真實的歸屬和安心。
    總是一臉笑容地說，我知道我的光無論做什麼都是最好的；無論自己想要做什麼，都帶著一副最從容自若的笑容站在身後，準備著隨時給予他能夠給予的全部支持。
    六年，從未有片刻動搖。
    但，作為一個朋友，作為一個哥哥，作為一個最親近的家人了解的過去，和作為一個愛人所理解的過去，完全不同。
    看到一向瀟灑自如的王者失去原本的沉靜從容，看到那一貫陽光燦爛的笑臉時不時閃過一絲陰影，看到那個處處都用毫不遲疑毫不客氣的姿態宣告著絕對實力和自信的圍棋帝王仔細掩飾著的忐忑，看到那個從來都最伶俐清明的人小心翼翼作出試探的言語舉動……有的時候，真的會忍不住發笑。
    落子無悔，身為棋士的他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性情，所以才會有這一年來的縱容；也許應該說，自相識以來，他的縱容便早已成為習慣。
    卻是自己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他的不安。
    但正是這一份不安，分明地打動著自己。
    “平，我想對你公平些，再公平些……”
    友誼地久天長，過去的一切風風雨雨起起落落，過去的一切人、物、事、情，終歸今日平和優雅的一曲，然後，從容地、真切地告別。就像當年我為自己的職業圍棋人生所劃的句號那樣，是所有人眼中最光輝燦爛的……圓滿結局。
    因為，惟有出現結局，才能有新的開始。
    “平原，你聽好。”
    “你不是趁虛而入。”
    “更不是無奈之選。”
    “你不是我的撫慰。”
    “更不是任何人的替代。”
    “你不是利用親緣將我綁在身邊。”
    “更不是靠著親情和習慣贏得我的真心。”
    “過去和現在，你是一直站在我身邊的人。”
    “現在和未來，我希望你也一直和我站在一起。”
    “你愛我。”
    “所以，請為了我、更為了你自己贏得你想要的勝利，站到你希望站到的頂點。”
    ※
    音樂停下的一刻，舞池最中央的兩個人，在所有人目光注視下靜靜分開，相隔一臂之遙靜靜凝視著彼此。
    “光。”
    穩穩的聲音，無可動搖。
    “我、會、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