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心語 第52章 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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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第三十八章
在藤原集團銀星大廈為參賽棋士辟出的最高檔的客房休息區裏,平原的日子過得非常悠閑。
也許不應該這麼說,但是充分利用了光主辦人身份的優勢,優先、自主選擇和接受挑戰的特權還是讓他把晉級後的比賽安排得非常舒適。光修改表演賽規則的最大目的本來就是為了徹底打破職業與業餘棋士之間的間隔,作為站在職業棋壇最高峰的自己當然要全力配合——打著這樣的旗號接受來自業餘組晉級者中實力中下的棋士挑戰,周密的布局、巧妙的指導,加上在自己掌握之內的最大的可觀性,是確確實實的名利雙收。
第六個比賽日結束,以三目半的優勢戰勝同是中國棋手的鍾淩,盤麵是出乎眾人想象的平穩;隨後接受業餘組晉級第七個比賽日的茉莉?;裏德小姐的挑戰,精彩非凡旁人看不出半點破綻的完美指導棋,更是讓眾人驚愕於他的表現。畢竟,以棋壇第一人的身份實力他完全不需要這樣的謙和,但真正頂尖棋士卻可以看出棋盤之中他刻意展現出的絕對控製力。
幾年來平原帶給世界職業棋壇的衝擊和震撼讓老一輩棋士無不驚心,任何大型的賽事都可以給本已在百尺竿頭的他帶來長足進步,這樣幾乎可以說是無限製的發展為中國以外的各國職業棋壇造成的壓力更是人所共見。能夠在最重大賽事中用強有力意誌控製自己心緒思維,不是第一流的棋士絕對無法做到,但這畢竟隻是一種棋士的心理素質;而擁有能夠在這樣的賽事中都保持最平穩心態,並同時穩定住其他參賽者情緒的力量的人,則幾乎是從來沒有出現過。
平原,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一個燦爛的笑容可以讓任何見到人露出微笑,賽場內外兩句幽默俏皮的逗趣話總是帶給沉靜的黑白世界一份難得的輕鬆;麵對任何對手都是最認真堅定的心情對待,卻可以同時調整棋盤風格以最寬容大度的棋路引導身後的追逐者——隻是,他越是把一切做得發自內心的無比自然,人們就越驚心於他棋力和真實內心的深不可測。
但對平原自己來說,這樣的做法隻是出於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少見的遊戲心態:不著痕跡地捉弄各國媒體,看那些千奇百怪的議論猜測,似乎是他和光兩人共同的惡趣……
隻是,第六個比賽日結束後,平原的悠閑日子也就到了盡頭:第五個比賽日決出職業八強,然後是四強,第七個比賽日半決賽,第八個比賽日分出冠亞軍。越到後麵正式比賽的對手越強,挑戰者的水平也越高,雖然他從來不擔心比賽輸贏的問題,但這一次卻是已經約定了的必須的勝利。
“後天,是和高永夏對上呢……”將遮在臉上的棋譜拉開,傍晚的日光並不強烈,但平原還是習慣性地眯起眼睛。
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一場比賽的意義。
邀請賽職業組的晉級名單,和去年的三國擂台賽幾乎全無二致。十六強中國棋手占了七人,日本四人韓國五人;但到八強的時候,就變成了中國四人韓國日本各兩人的局麵。而決出的四強中自己、塔矢亮、高永夏都是毫無懸念,唯一讓眾人感到微微冷門的是,韓國的洪秀英八段居然以半目之差險勝之前盤麵局勢一片大好的成銘,硬生生拿到了數年未曾進入的世界四強的位置。
這樣也好,光需要的正是比賽的精彩。
平原微微勾起了嘴角。進入四強的高永夏之前兩盤棋都是和中國選手對戰,從陶子安和雍容的棋局複盤中可以分明地看到他棋盤氣勢的轉變,像是完全掃蕩了心中迷茫混亂,真正顯現出了韓國棋壇領軍無可爭議的實力。這種拋棄了迂回掩飾的幹脆淩厲,直截了當而目的分明的棋風棋路正是自己曆來最頭痛的一種,隻是,輸給光他心甘情願,輸給別人……那可不是他的習慣和作風。
光……
想到那個人,平原忍不住加深了笑容。
六年的陪伴終於獲得完全的信任,這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自己打得並不輕鬆,但此刻,卻是想向所有人大聲宣布自己的勝利。明明是兩個從來都無所謂鮮花和掌聲的人,卻在這個時候希望有更多錦上添花的獎杯和勝利來慶祝這一日的來臨。所以,才會有一個必然勝利的約定,所以,那個向來驕傲的人才會把自己一個人丟到這裏……
就像是婚禮前的暫時小別……
平原偷偷笑起來,這麼多年朝夕相處,還是第一次發現原來光也會害羞。
拿到邀請賽冠軍獎杯的時候求婚,順道宣布自己和藤原家族的特殊聯係,這樣之前有兩年自己頻繁來往東京北京之間的事情就不會再讓別人奇怪了吧?在兩地各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並依照藤原家族曆代家主大婚的習慣拜祭奈良川的春日神社,確定繼承人的身份地位,真正將若為納在兩個人共同保護之下……
再回首第三十九章
“一個人在想什麼?笑得口水都要掉下來了。”
被林存默驟然打斷心思,平原懶懶揮一下手,“老師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平原我最聰明的弟子,用你棋盤上第一人的腦子想想好不好,我已經九十歲了,哪裏還經得起像你們年輕人那樣的折騰?!”林存默穩穩地在靠近陽台的圓角沙發上坐下,“被光踹出別墅的感覺怎樣?”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老師明知道還要刺激我。”
“是讓你認認真真下棋,居然還要挑三揀四地不領情嗎?”
“奇啊,我每日死瞪著棋盤都不知道自己下棋不認真,您是那隻眼睛看到了?”平原瞪大了眼,用滿臉驚愕好奇又無辜的表情對著林存默。
被逗得忍不住朗聲大笑,林存默滿是笑意的眼睛凝視著這個自己素來便最喜愛不過的弟子,“比賽兩盤、表演賽兩盤,四盤棋都下得沒半點波瀾,不是偷懶是什麼?別告訴我你是真心想磨練棋路棋風,在這種比賽裏麵下指導棋,也隻有你這種膽大包天的家夥做得出來!”
平原頓時坐直了身子,“瞞不過老師的眼睛。”
“做得還是太過明顯了……知道你的心性脾氣,是不想給任何實力太大落差的挑戰者難堪。你奉行的向來是紳士風度的圍棋,沒有破綻讓對手自動認輸,這樣才是心裏的最完美的棋局。但是,真正實戰中除非是像和裏德小姐這樣具有確實差距的對手,才可能做到某種意義的無懈可擊。一味追求揮灑自然的風度,圍棋也會在不知不覺中落入下乘。”
“是的,老師……”
“順其自然、行雲流水的圍棋,在這樣的比賽當中並不一定就是最好的圍棋;殺伐決斷、縱橫開闔的氣勢,或者更符合你目前的心境。”
心中一凜,平原凝視著這位九旬高齡卻仍然精神矍鑠目光清明的老人,“老師的意思是……”
“反應出真實心性的圍棋,就是好圍棋。”林存默淡淡一笑,“想想這五年來你走過的路,想想這五年來你自己的心情,想想這五年來你和光兩個人的切磋較量……究竟什麼是最合乎你性情理想的圍棋,你圍棋道路上感受到的最大的快樂是什麼,你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態去迎接每一場比賽的——平原,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是因為你不僅僅是職業棋士,是因為你的圍棋,就是你的圍棋。”
平原靜靜地看著他。
“六年前擺脫了困擾的你,用最快的速度成長。雖然身邊是最優秀的棋士,但你的棋路棋風卻完全沒有因此而失去自我。為人需要一種包容性,為棋同樣需要,你是我所教導過的學生中第一個真正把這種兼收眾家之長的包容性完全融合進自己圍棋的人。與其說是光激發了你對於圍棋更高境界的追求,不如說是他誘導出你內心之於圍棋真正的理解——正因為是自己的、完全獨立的理解,所以沒有別人可以代替,也沒有別人可以學習,更沒有別人可以在這種理解上超越過你自己。”
說到這裏,林存默突然向他狡黠地一笑,“我知道,你一直在內心深處想著,什麼時候真正超過他——那個孩子對於圍棋的理解體悟,不但有藤原佐為用生命凝結的智慧,更因為他自己的經曆而融會的思考。所以同樣的,在他的理解上沒有人可以超越。你唯一可能的機會,是用自己的圍棋、自己的心意去打動去融合……因為包容的本身,就是一種提升,一種超越。”
平原早是站起身來,深深地鞠躬。“感謝老師的教導,平原明白了。”
林存默微微一笑,“明白的話,就跟我到活動室去,大家都等著你呢。”
※
“當初塔矢老師到中國的時候,我還是林老門下的小學生呢。”露出一個頗帶著幾分孩子氣的笑臉,平原很自然地為坐在自己對麵的這位頂尖棋士斟滿茶杯,“而且因為背不住棋譜的關係每天被師兄教訓。看看當年的北鬥杯,連自己都覺得差不多就這麼完了。”
“那個時候沒有去拜訪林老真是非常失禮,雖然是因為忙的關係,還是感覺很遺憾。”塔矢行洋微微一笑,“平原君是十九歲的時候進入職業棋壇的吧?”
“塔矢老師記得不錯,就是光第二次拿下北鬥杯個人冠軍的那一年。”
“那一年的進藤光讓人驚喜。”頓了一會,塔矢行洋才慢慢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三國青年邀請賽亞軍,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是他第一次參加真正意義上的國際賽事。桑原老師,那次也是您退出職業棋壇之前的最後一次領隊參賽吧?”
接過平原遞上的茶杯,桑原仁眯起眼深深嗅著茶香,“是啊,一個老頭子和一群小孩子的組合,當時日本的報紙全部都寫著‘讓人擔心到極點’這樣的字眼:都是些從來沒有參加過國際賽事的小家夥,和中國韓國怎麼比?果然連塔矢亮都大大失常。如果沒有進藤小鬼,日本棋士的麵子可就完全丟光啦!”
“哪裏的話……那一次可是中國的年輕棋手大放光彩。”崔澤笑著調整身子好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郭潛也好,吳昊清也好,還有古零零、朱蔭憲、彭程,實力是一個比一個強不說,年紀也是一個比一個輕。想起來之前中國媒體也不是一次說林氏要重掌棋壇,但那時隻以為是宣傳手段沒一個真正在意的……比賽結束回國之後,可是被棋迷罵得很慘。”
“林氏門下從來都是強手輩出,蟄伏多年的重出氣勢自然不凡,忘記林老當年鋒芒的我們自然要被棋迷罵慘了。用那時日本年輕人風頭太盛作為一時疏忽的借口,無論如何都交待不過去。”李安山嗬嗬笑著,卻又輕輕歎一口氣,“這幾年的圍棋,到底是中國走得最快。回頭看看,如今日韓兩國的棋壇基本上還是那時的模樣,而中國,吳昊清、朱蔭憲、平原……卻可以算是整整換過三代天下了。”
塔矢行洋看著平原,“都是林老的高足呢。”
“師兄們給平原很多教導。”
平原努力扯動自己笑得有些僵硬的麵皮:這種平常人眼裏求之不得的陪伴“老先生”的美事,從來都是他最不樂意接下的差事。頂尖棋士的堂皇外衣下,都是一隻隻成精的老狐狸;每一句都是話裏有話,打著官腔的旁敲側擊,偏偏又端著長輩的身份讓自己完全沒辦法跟他們生氣,更不可以有半分失禮。每當這個時候就忍不住佩服光的好教養,雖然自己頂著“中國棋院最好脾氣的棋士”名頭,可是要論真正享受這種“太極雲手”的樂趣,自己是絕對無法和那個總是一臉清淺笑容的人相比的。
“林老平時也給弟子們相當度的指點吧?”崔澤微微笑著問道。說到這位棋壇前輩平日習慣,眾人都是起了極大興趣,“尤其平原君可算林老最得意的弟子,平日的教導一定相當受益——這叫什麼……近水樓台?”
發現眾人眼中光芒,平原趕緊撇清,“才不是崔老師說的那樣。老師平日就是讓我們自己切磋琢磨,隻有興致來了才指點兩局。”
“那也是非常幸運的事情。”
“但是那樣的對局很少有真正進行到最後。經常是停在某個關鍵的點上,然後讓我們各自思考下麵的行棋相互交流。雖然這樣彼此的思路都可以得到拓寬,切磋起來也很有意思,不過老師卻是著實地偷懶了。”一時眾人都笑起來,平原繼續說道,“老師不喜歡棋院的活動,平時常跑到社區的少兒棋社和老年棋會所當義務指導,可是每一次混熟之後就開始指使我們幫他代工。就是這樣,棋院的大半棋士都說,想盡辦法也要搬到老師住所附近才好。”
棋壇中人大都聽說過林存默的“脾氣古怪”,此刻被平原一說,都是忍不住麵露微笑。
“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光和若為過去的時候。”不自覺地流露出異常溫柔的表情,“光自然不用說,若為則是仗著自己年紀小,放任了自己的喜歡肆無忌憚地死纏。當然,老師從來就是最寵著他的人,倒是我,成了順帶的了。”
“誰說你是順帶的?”兩根骨節分明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敲上他的腦袋,林存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他身後,腿後探出若為笑嘻嘻的可愛麵孔,“門下弟子就屬你和我對局最多,還不知足?”
見林存默走到身邊,平原頓時大大送一口氣,連忙起身行禮,“老師。”目光卻牢牢落在一邊若為身上。
看到他毫不掩飾的目光,林存默忍不住輕輕笑起來,“看看看看,都多大的人了,還這樣小兒女氣?真沒見過這麼惦記兒子的。行了,若為,說吧。”
“平原爸爸,爸爸讓我把這個帶給你呢!”若為露出異常可愛的笑容,高高舉起手。
無法抑製的驚呼出聲。
素白的雪濤箋的扇麵,烏黑的檀香木的扇骨,亮紫的冰蠶絲的扇墜花結——非常的精致素雅,是京都最著名的製扇匠人小野紗瀧的作品;微微的陳舊顯示出年代的痕跡,卻像是作為一件藝術品一樣被保存地相當良好。也許在外人看來這隻不過是一把很普通的折扇,但在場的任何一個棋士都知道,這把看起來素色無華的折扇,正是當年進藤光的標誌。越是重大的比賽,越不會離開進藤光身邊。或許人各有其執著,但進藤光對這把折扇無人不知的重視,還是到達一個非常驚人的程度;如果說萬物有靈,那麼唯一一樣從頭到尾見證著職業棋士進藤光成長的,大約就是它。
而平原,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把折扇對於光的意義。
似乎對自己成為眾人目光焦點的情況感到非常滿意,若為高高昂起了頭,“爸爸說要我跟你說:我們和佐為,是同樣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