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第三十五章
    夜幕下寧靜的院落，在小徑兩側打出柔和的燈光下顯出一種安逸和沉靜的感覺。五月櫻花的花期將要結束，但兩人眼前這株異常高大的櫻花卻開得正當繁盛，而背後一株頗有年紀的紫藤也已經垂下一串串飽滿欲放的花枝。在園藝師精心的設計下，它們正處於整個花園的中心位置，夜晚各處燈光交織輝映中更加綻放出一種蓬勃的美麗。
    而站在櫻花紫藤下，一身白衣長發飄灑的男子，正微笑著轉過臉來。
    “感覺舒服一些了嗎，塔矢？”
    “你……一定要這麼生疏嗎？”
    臉上的笑容幾不可見地微微一僵，“隻是一個稱呼而已。”頓了一頓，“何況我們一直都是隻稱呼對方的姓氏的。”
    “有一次例外。”手若有意似無意地撫上那株繁盛的櫻樹，“我想……我們都不會忘記。”
    是的，不會忘記。
    奈良的櫻花祭，繁櫻如雲如錦如雪，十七歲碧眼幽深的少年回眸嫣然一笑，卻是讓流香溢豔的花都雪海在瞬間黯然。正是那個煙花絢爛的夜晚，從來都是溫文儒雅的棋壇貴公子塔矢亮，跟著自己在回風流雪的櫻花林中瘋狂地奔跑、追逐、孩子一般地打鬧——而當兩人最後累倒在那棵最高大繁茂的櫻花樹下，一聲帶著滿滿笑意的“亮”逸出嘴角，卻仿佛真正狂歡節午夜的鍾聲解除了櫻花的魔法……
    假期結束之後還是一如往日的棋賽、對局，塔矢、進藤還是一如往日的對手，而那一夜，隻被當作一個櫻雪漫舞的美麗的夢——直到藤原和臣冷靜地點破，才知道原來早在那一刻，自己便已然動心。
    “那是……唯一一次兩個人的度假。”慢慢抬起低下的頭，淺色的眸子籠罩著一層朦朧的光華，“奈良川的櫻花祭一直就是由藤原家族來主持的，後來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就讓人把那棵樹移到了這裏——是的，就是眼前的這一棵。”
    呆了一呆，“你……”
    “而那棵紫藤，是後來平原和我一起從藤原家族的春日神社移植過來的……佐為喜歡櫻花，所以選在了這裏。”微微笑著看向他，目光卻是閃爍不定，“每一個我停留的地方都會種上紫藤，設置好專門的棋室——這樣就好像他還在我身邊，不會總是一個人那麼寂寞。”
    “光……”
    “有的時候我在想，是不是因為太寂寞才會那麼急迫地去愛一個人。小的時候雖然總是一副很快樂的樣子，其實佐為之前並沒有人真正陪過我，和我一起快樂一起難過。父母對我很好，總是任著我的性子開心玩樂，從來不幹涉我的任何決定，但是他們也從來不問我究竟想要什麼。佐為和我在一起整整兩年七個月，他們卻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喜歡上了圍棋。他對我來說，是真正的親人，是最好的老師，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了解一切的朋友，在不知不覺中變成自己心裏最依賴的人。圍棋本來是安靜的，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是過分枯燥艱苦的遊戲，但是有了圍棋的我卻是比任何時候都更充實更快樂；因為圍棋我有了比以前多得多的朋友，而且，我認識了你。”
    抬起臉，向那個一臉不知該說什麼的人微微一笑，“那個時候完全不懂圍棋為何物的自己到底是因為佐為才接受了圍棋，還是因為不服輸而立誌下好圍棋，現在想起來，倒真是一筆算不清的糊塗帳了。不過，沒有後悔……從來都不後悔自己走上圍棋這一條路。”
    “所有的人都是這樣想的：你是天生的棋士，進藤光生來就是要下棋的。”
    “沒有人天生就是棋士，如果沒有遇到佐為我不會和圍棋有所交集，如果沒有遇到你我頂多隻是喜歡下棋而已。”光嘲諷似的一笑，“何況，所有人是怎麼想的，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嗎？”
    “有，當然有，因為所有的人當中有我——我認為你生來就是要下棋的，無論是進藤光的你還是藤原流光的你。你放不下圍棋，你的棋裏有你的一切。”堅定地對上那雙突然顯出精光銳利的淺色眼睛，“十一年前的本因坊挑戰賽，你的圍棋就已經顯出了一種真正的超脫，那個時候的你就已經走出了最困擾職業棋士的俗世名利。而現在你的圍棋更是擺脫了個人私情和心緒的影響，你的圍棋隻是為了圍棋而圍棋——你已經不再像十年前那樣將圍棋作為寄托，因為現在的你……已經不再寂寞。”
    自嘲似的微微一笑，轉開了目光卻又隨即轉回，“還有你的舞。十二年前，訂婚晚會上接到你的祝福不知為什麼自己沒有半點喜悅。你和每個女孩子跳舞，你和菊零跳了三次，你和每個人說笑熱鬧——但看著那樣耀眼的你，心頭湧起的卻是一種自己完全無法接近你的悲傷；你給人的感覺是那樣孤單寂寞，可是我卻被告知了不可以接近不可以安慰。但今天你的舞，沒有那種強自克製著什麼同時又瘋狂發泄著什麼的焦躁和衝動，沒有過分快樂的掩飾，也沒有故作瀟灑的大笑——十年前壓抑你的一切都已經放開，因為，今天的你無須壓抑，今天所有人麵前的你就是真正的你。”
    凝視著那雙流露出強力抑製的激動的翠綠眼眸，終於輕歎一口氣，“塔矢……亮，你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一樣。但，不可能回去了；一切都已經過去，我們回不去了。”
    “我沒有想過要回去——落下了棋子就不允許反悔，這是棋士最基本的道德。棋要靠實力贏，對於高手而言，半子的差距就是天地懸殊。無論是麵對棋盤還是麵對感情，現在的我確實不如他。十年來一直看不開放不下，逼著自己不去探詢你的任何消息，將自己的一切深埋起來，自己限製了自己的腳步，而他卻是憑著自己的努力突破了障礙日進千裏——相比起他，我沒有足夠的心胸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輕輕歎一口氣，“我隻是希望你知道我和他一樣知你懂你……還有，我愛你。”
    ※
    “我記得你曾經對我說，不要說會讓自己後悔的話。”凝視著那雙碧綠的眼眸，光輕輕歎一口氣。“現在我想說，不要說會讓我們都後悔的話。”
    “那個時候……”清楚地記得，登機口外遲遲流連的身影，還有欲語還休的表情。輕輕一句話打破了所有的夢想，是自己殘忍地將一切可能扼殺。不是對什麼都沒有感覺，而是理智作出的自己認為最好的決定。苦笑一聲，塔矢亮轉過目光，“確實回不去了啊……”重新對上那雙清亮的眼，“光，現在……你幸福嗎？”
    像是完全沒有料到他這個問題，光不由微微一愕，但隨即淡淡一笑，“藤原家族的第一條家訓，就是沒有別人可以給你幸福，隻有自己可以給自己一切。如果感到不幸福，那麼就給自己創造快樂。所以塔矢，我一直都很幸福。”仿佛突然帶上了麵具，俊朗的麵孔上浮起清雅怡然的微笑，淺色的眸子裏光華隱隱，“塔矢，或者應該換我來問，現在，你幸福嗎？”
    呆了一呆，“有喜歡的圍棋，棋士老師和朋友，棋院的工作也很順利；家裏菊零照顧得很好，執也也是個不用任何人操心的好孩子。我的生活是讓人羨慕的，所以，幸福……我想是的。”
    “那麼，塔矢，平原很好，若為很好，我的事業在通往巔峰的坦途上，我的家人朋友無不以我為榮……你應該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很幸福。所以，為什麼要那麼問？”
    “因為那隻是旁人認為的幸福……”塔矢突然住了口，定定地看著他。
    光微微歎一口氣，抬手撫了撫自己的長發，“不要學著做壞人，塔矢，你永遠都不學不像的。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希望別人不幸福來平衡自己的蠢人，更過了那種衝動得可以拋棄一切的頭腦發熱的年紀——雖然在那個年紀你也從不會頭腦發熱。你想說什麼我猜得到……無論如何，謝謝。”
    說著輕輕站起向他一躬身。
    “光。”塔矢聲音裏有一絲幾乎無法聽出的顫抖，“下棋吧。”
    “如果你贏得了平原，如果你站到邀請賽冠軍領獎台上——塔矢，這次換我來說，”軒眉輕輕一揚，“追上來吧！”
    ※
    看著那個長發飄灑的背影從容優雅消失在燈火輝煌的大廳，塔矢亮不由轉開了頭微微苦笑。
    “贏了平原”，說起來容易，自己對他可是全無勝率哪！
    原來，現在我麵前的你，早已經是藤原流光……
    太聰明，太冷靜，看破自己的一切心思。或者，隻是因為他太了解自己，太清楚自己在已經逝去的愛情和手中把握的一切之間會作出什麼樣的選擇。
    一個“愛”字，不是輕易可以說得出口的，但是對於他和自己，這個“愛”字除了本身再沒有其他含義。
    塔矢亮愛進藤光，這是不變的事實。
    因為他是生命裏的第一道陽光，他是連接自己和圍棋之外所有世界的紐帶，他是承載了自己青春少年所有歡樂和痛苦的記憶……但無論對於他還是對於自己，“進藤光”三個字，都隻代表過去。
    他們早已有了，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家庭、各自的責任。他們誰都拋不開各自的一切，也無須拋開各自的一切。彼此生命的軌道相交、分離、再次相交，每一個交點後都是長長的分離，但是分離的時候卻可以期待，下一個交點。
    這樣的生活，無論對於誰都是最好的選擇。
    這一次，作出決定的人，是他。
    隻是，心裏……有些微微的酸痛。
    也許，是因為自尊心受到了一點微微的傷害：希望他不要那樣瀟灑，希望他感受到同樣的掙紮，希望他淺色的眸子裏閃爍出光芒，希望他能夠回過頭來輕輕說一句，“塔矢，我也愛你”。
    不，他不會，因為那樣的話，真的會讓兩個人都後悔。
    落子無悔，他永遠都是……真正的棋士。
    他也是，藤原家族最高統領的家主——或許時有回首，但走過的路，絕不回頭。
    “光，你確定他可以給你幸福嗎？他能夠一輩子愛你護你，不讓你受一切令你所苦之苦嗎？如果你確定，那麼、真心的……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