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心語 第46章 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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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第二十九章
聯棋。
這不是普通的對局。兩個人聯棋,並不意味著兩個人實力的簡單累加。因為對局過程中不能有言語的交流,需要聯棋雙方完全的了解和默契;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麼對局中本身的實力將直接消耗在相互之間的磨合上。同時,需要兩個人對於對局對方的了解程度以及彼此棋風的配合程度都達到高度的一致,這樣才可能在對局中做到盡可能的協調。
但眼前的這場聯棋,卻是在這一點上達到了奇異的矛盾的協調。
平原和塔矢亮,五年來針鋒相對的老對手,對彼此的棋風都到達了純熟之極的地步。而兩位王者的父親教養出來的兒子,自然對他們父親以及父親的最強對手十分了解。如果是父子配合的話,卻是非常符合了聯棋的要求。
但藤原光偏偏打破了所有人的預想。
塔矢亮和藤原若為VS平原和塔矢執也。
從來沒有過的合作,卻仿佛訓練多年的默契,毫不遺落地展現出四個人的高超技藝。
因為對棋盤對麵的兩人都是了解至深,所以無論是誰的應手都幾乎可以預測到對方的心意,而在獲取勝利的信念上合作的雙方卻是完全一致的。塔矢執也或許還跟不上平原的思路,但是步步穩健的行棋滴水不漏,使得平原在進攻之際並無多少後顧之憂;藤原若為的應手或許還失之堅韌沉厚,但棋盤上每一著匪夷所思的落子都會在三五步之後顯出非凡的預見性,配合塔矢的棋路展現出一種靈動迅捷下的周密細膩——這樣的對局,縱然冠著“遊戲”的名號,卻仍然是令觀棋者舉座皆驚的絕妙好棋。
總體平穩的行棋,但,已經可以聞到……風雨的氣息。
——因為,針鋒相對。
一向以沉穩剛健著稱的塔矢名人的風格,對應平原流轉瀟灑但疏而不落的棋風;塔矢執也紮實的基本功在此刻展現無遺,而藤原若為融會三家之長的應變隨心更引得棋盤上一次次湧動風雷——
飛揚在棋盤之上的,是棋士銳意進取,堅定地通往屬於自己的勝利的決心。
棋局或許可以沒有勝敗,但,人卻不同。
這是……王者的證明。
※
抬起頭,與平原目光相接,塔矢亮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中同樣的驚喜與滿足。
被稱為“妖刀”的平原,第一次聽到這個外號的人們常常誤以為他棋風詭異變幻莫測,但五年來與他大小賽事對局數十次的自己卻深深明白這個外號的真實由來:在瀟灑隨意的表麵下,這個男人有著最縝密周到的心思;看似散亂無序的棋局事實上卻是滴水不漏的嚴謹,無論從什麼方向攻擊都會感受到同樣的堅實沉厚;完全抓不住破綻的行棋,是將棋士追求的“最好的一手”真正落到了盤麵實處。變幻無定卻沒有破綻,可以劈開一切阻擋的“妖刀”,正是那些被他完全擊敗的對手最深刻的體會。
但,“圍棋帝王”,中國的媒體給予他這樣的稱呼,並不僅僅是因為他三年時間便成為最年輕的大滿冠世界冠軍,而是因為他領導著一陣來自中國風潮的那種包容宏大的泱泱氣度。
他總是最自然最單純地喜歡著那些熱愛圍棋的孩子——正如此刻,凝視著思索中的執也的眼裏,是毫不掩飾的欣喜和肯定。
是這樣的男人,用自己溫和隨性的外表,為深愛著的家人、為寄托了巨大期望的師長、為近乎盲目崇拜著他的後輩、為周圍所有的人支撐起那一片最明朗的天空。
眾人眼中深沉穩健的自己,在他的麵前,卻仍是激流之於海洋。
棋藝上或許不相上下,但心境,卻是相差太遠。
十年,最孤寂艱難的苦修,希望用毅力和堅忍獲得棋力上最大限度的提升,卻是用這樣的借口將自己局限在不可挽回的過去。用孤獨寂寞作為對自己的懲罰,倔強地不願接受來自任何方向的好意和安慰,在對局中尋求的不是棋藝的精進而是對悔恨與自責的遺忘——這樣的自己,如何成為棋盤上真正的王者?
圍棋,是需要兩個人來下的。
不是特定的哪兩個對手,而是坐在棋盤對麵的兩個人同樣誠於棋的心情。
誠於棋,才可能獲得棋之快樂。
對前人的繼承,對後輩的鼓勵,對同行者的支持,對所有熱愛著圍棋關注著圍棋的人們真心實意的感激,對局之外的快樂而完滿的自我,是黑白幽玄的世界賦予棋士的最珍貴的禮物。
塔矢亮的圍棋,有深度、有涵養、有威嚴、有絕對的自信與驕傲,惟獨缺少——發自內心的、單純的因為對局而快樂的快樂。
是被商業社會的名與利、被職業棋士的義務與責任、被眾人的希望與期待、被長久以來遵循最規範最正確道路的教養和習慣壓抑了的,自我與快樂。
“你為什麼要下圍棋?”
“塔矢亮生來就是要下圍棋的。”
天真的理所當然的回答,從來不知道這一句包涵了多少承諾,更不知道需要付出多少代價。
曾經的少年輕狂,是那個飛揚自然的靈魂而引發的,對棋盤之外自我的認識與肯定。被意外射入生命的陽關所吸引,方才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他人,看到了單純黑白之外那個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
是他告訴自己,圍棋,無關頭銜、無關勝敗、無關榮耀、無關職責,黑白二色意味著的,隻是自己最簡單的快樂。
進藤光是一麵過分清明的鏡,映照出自己與所有人的不同。
進藤光是一條異常堅韌的線,聯係起自己與所有人的世界。
當那麵鏡子被神取走,當那條線被神剪斷,是自己,愚蠢地再次封閉自己的世界。
連同所有的自我,所有的快樂。
“有容乃大”才可能造就豐富而沉厚的生命,缺乏了最單純最原始的快樂,也就失卻了感激與包容之心;被自己限定了狹窄的生命之川,承載不起湍急的水流。所以,十年時光,縱有所前進,也隻不過是單純技藝上的益發流暢純熟;而從來都無法做到如平原一般的,迅速的、穩定的、仿佛無止盡的提升。
所以——
“謝謝,真的謝謝你……”
再回首第三十章
“完美的結局。”
斜倚在銀星大廈二樓茶座最佳位置的沙發上,平原臉上滿是饜足的表情。
塔矢亮微微笑著,清俊溫雅的笑顏流露出難得的輕鬆適意。“不過若為一副絕對不滿意的樣子還是讓人看了心驚肉跳啊。”
“才不用理那小子——隻是今天執也的日子會很不好過。你不會介意讓執也在外留宿吧?”雖然這樣說,但平原肯定的表情完全不留給人任何反駁的可能。“不過今天還真是開心,想到那群隻想著看好戲的家夥的表情就覺得好笑——本來就是沒有勝負的友誼賽,一定要給出一個你輸我贏的結果才沒意思呢!”
“以若為的心思敏銳,看不出刻意造成的和局才是怪事。”
眼睛從咖啡杯沿口看過來,平原一臉似笑非笑,“喂,名人先生,如果你說‘以若為的棋力’這樣的話會更讓人高興一些。”
塔矢亮不由也笑起來,“那孩子,真正的前途不可限量。”
平原卻是搖了搖頭,“前途不可限量,或許確實如此;但是否是在圍棋這條路上的前途,那就沒人知道了。若為很聰明,聰明到對於圍棋來說簡直有些多餘,而棋士必須具有的沉靜安定的素質卻是遠遠不夠。雖然若為年紀還小有足夠的時間去學習和改變,但小孩子的時候總是興趣不定一日三變,誰都不知道他們對圍棋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思——聽光說小家夥和你約定十年後拿到本因坊?”
“十年達到頭銜棋士的棋力,對若為來說確實不是難事,所以答應他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淺淺呡一口清茶,塔矢亮淡淡笑道,“效果卻是非常的好,聽到這個消息連緒方先生都憋了一口氣,發誓要在明年拿走我的本因坊呢。”
平原頓時哈哈大笑:“果然有趣!”
“但更能激勵人進步的,卻是去年三國擂台賽以來人們對日本棋壇的認識。”塔矢亮的臉色嚴肅起來,“日本是一個過分重於‘定式’的國家,突破曆史傳統,跳出前人樊籬,都是最難得的事情。競爭當然存在,而且十分激烈,卻很少能夠達成真正圍棋上的突破。職業棋士,把圍棋當成職業,卻忘記了我們首先麵對的,是圍棋。所以,真的非常感謝平原先生給我們的指導。”
一直凝視著他的平原,笑了。
塔矢亮驚訝地發現那笑容中竟流露出深深的追思和懷想。
“很像呢。”
“什麼?”
“和六年前的我……真的很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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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光,是在六年前。
聽說了平心和煜名的事情,接到電話後決定到東京來一趟。但隻有自己才知道,我是因為一連串的失敗才逃到日本來的。
段位賽中表現平平,無論國內還是國際的賽事都是相當令人失望的成績,偏偏還會因為各種與圍棋完全無關的事情被無聊的媒體追逐,看著自己的名字作為花邊登載在報紙新聞上,對於一個棋士而言,真的可以稱得上是最大的侮辱。
職業棋士,是職業要求我們下出精彩的棋局,製造足夠吸引觀眾眼球的緊張激烈的比賽。以圍棋為職業的我們不得不順從太多的商業時代的要求,而作為一個棋士卻不能為世俗動搖自己的理想。發現圍棋數年都無法得到進益,而自己已經被職業牢牢地束縛住,那樣的恐懼讓我一度幾乎產生放棄的心理,於是幾乎是懷著逃跑的慶幸心情,借著平心的事情到了東京。
平心是我唯一的妹妹,比我小了五歲。她一直都是很安靜很美麗的女孩子,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遇到愛情居然會這麼大膽——或許,她用這一種方式證明了她是媽媽的女兒。”
凝視著塔矢專注的眼,平原頓了一頓,淺淺呡一口茶。
“我到東京的時候,事實上這邊已經把一切的事情都已經處理好了。一開始和我接觸的是藤原和臣。可以感覺到,和臣是一個很穩重可靠的人,但最主要的是他對煜名和平心這種可以說是極端任性的行為采取了寬容的態度。為此我感謝他,但是他對我說,藤原家族的家主,並不是我。
藤原流光。
知道他是藤原集團的最高執掌,卻沒有半點想要認識的欲望。那個時候的我,幾乎是像害怕瘟疫一樣害怕著那些商場政界的天之驕子的。即便知道他就和自己住在同一幢屋子裏,也盡可能避免見麵。
直到那天晚上,無意間從半拉開的紙門,看到他跪坐在棋盤麵前的樣子。
無論是不是以圍棋為職業,一個人坐在棋盤麵前的氣勢是改變不了的。
憑什麼一個小小的商人也可以擁有這樣的氣勢?那種可以把棋盤看穿的眼神,把職業棋士置於何地!——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自己真是幼稚得可笑。
然後輸得徹徹底底。
恐懼,對於使盡全力還是輸了的結果,恐懼比驚訝更甚。
一個四年不下圍棋的人,竟然可以走得那樣出神入化?何況,他是一個商人、一個地地道道的商人,處在最複雜商場、掌握最巨大權力、終日周旋於最浮華人群,下出來的圍棋,卻可以那樣一塵不染。
於是我說,以你的棋力,絕對不在日本任何頭銜棋士之下。
結果他大笑:頭銜是什麼東西?不過是輸了一場棋而已,做什麼這麼急著給自己找借口理由?
借口、理由,原來我一直在做的,就是不斷地找輸棋的借口,停滯的理由。
不過是輸了一場棋而已。
不過是一場棋而已。
不過是棋而已
不過是棋——用佛教的話來說,就是當頭棒喝。職業棋士,記住了職業,卻忘記了圍棋;堅守著圍棋,卻又被職業所困。這麼多年來隻知道對局、比賽、升段、排名……被聲名所累的結果,就是忘記了原來圍棋隻是圍棋。
真是中國那句成語,‘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但讓我始料不及的,是他突然撲倒在棋盤上痛哭。
他說,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盡情地下棋了。
他說,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單純地下棋了。
他說,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快樂地下棋了。
他說,這麼快樂地下棋,感覺好像自己又活過來,感覺好像為了今天,已經等了一千年。”
※
“在林老門下,一起研究過許多日本棋士的棋路棋風。
當然不會落下進藤光。
老師曾經說過,進藤光的圍棋,是很好的、同樣也很罕見的圍棋。感覺上總帶著一種不同於這個時代的東西,一種行棋之際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貴族式的從容優雅。幹淨、純粹、充滿天才,棋局裏流動著一種靈性,雖然棋力還稱不上最堅實,但對圍棋境界的體悟卻是遠遠超過了常人。棋壇失去這樣的一位年輕棋士自然是極大的損失,但從個人的角度而言,能夠擺脫俗世而專心追求圍棋的更高境界才是至為高遠的目標。對於中國人而言圍棋修身養性的成分遠大於別國,在老一輩棋士的眼裏,境界永遠是比名次勝敗重要得多的東西。
平原,你所欠缺的,就是這樣一種純粹圍棋的境界。當時老師是這樣對我說。你被太多圍棋之外的東西牽絆住了腳步,盡管在別人眼裏你從不在乎。
你不快樂——或者應該說,你忘記了圍棋最初的快樂。
那個時候我並不真正懂得這句話的深意,我一直隻是想著,我要下棋,下棋就好。
光……證明了我的錯誤。
跟他下棋總是很快樂。一開始的時候以為是因為沒有對局勝敗的壓力,因為難得和這樣的高手切磋,因為我們對局的時候總是在一種輕鬆自然的氣氛之下。但,心裏卻非常清楚,他對任何棋局的熱情和投入……遠不是常人可以比得上的。
無論他有多忙,無論工作生活壓力有多巨大,麵對棋盤的光,永遠是最純粹的棋士。
贏也好,輸也好,總是因為全力的對局而露出笑容。
記得第一次將他帶到老師那裏的時候,一敗一勝的結果,讓兩個年紀差了足足一甲子的人握手大笑。
光對我說,佐為的圍棋是他全部生命的書寫。他說,那是一個隻要每天有圍棋下就萬事無憂的人,一個無論經曆多少輪回都在追求‘神之一手’的人,一個對局時擁有最威嚴最端正最美麗表情的人。即使隻坐在他身旁,也可以感受到從心底散發出來的對於圍棋的執著和熱情,對於對手的尊敬和感激,還有,因為對局而產生的最單純的快樂。
圍棋,是不容許任何玷汙的。無論是世俗財富權勢的名利之爭,還是單純爭勝好強的意氣爭奪。
如果做不到這樣,佐為留給我他最愛的圍棋就沒有意義。
和光在一起一個月,勝過踏入棋壇便開始的獨自苦苦思索追尋的六年。”
※
“圍棋,可以反映出一個人全部的內心。
或者應該說,對待圍棋的態度,反映出他的全部心情。
雖然把一切都做到完美,雖然他是外人眼裏聲勢權威無可挑剔的藤原族長,光,並不快樂。
他是藤原流光,但,他也是進藤光——他無法改變生而為棋的靈魂;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斬斷他對圍棋的熱愛和追求。
但他自己卻在逼著自己遠離最愛的圍棋,他在逼著自己固守家族的職責,他在逼著自己忘記:忘記單純,忘記天真,忘記作為一個年輕人應有的青春、熱情、恣意,還有……愛。
我想,不該是這樣的。
我問他,想不想和我回北京——就當是……五年來第一次休假。
結果,他把藤原集團亞洲總部搬到了北京。
老師他們都很高興,隻是光還是太忙,我卻什麼都幫不到。
他隻是笑笑,每天陪我下棋調整心情就好,隻是輸了的話不許死纏爛打。
如果裝模作樣扮演小醜能夠讓大家都開心,偶爾糟蹋糟蹋形象其實也不壞。笑容多起來的光比較像他應該的年齡,雖然即便如此老師和師兄他們還是沒有一個不認為他比我成熟的。
那時是和臣在日本代理主持藤原家族的事務,基本上每個月都要跑北京一趟,難得的是他從來不提要光結束假期的事情,反而告訴我能夠留光多久就留他多久。和臣是個好哥哥,是他慢慢地告訴我很多事情,他希望藤原流光不僅僅是藤原流光——為了佐為而回到家族的流光,和臣總覺得自己欠了他們太多。
他說,流光需要一個可以讓他放鬆的環境,一個可以讓他安心的人。
他說,因為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曾經、太多的戒心,流光要的他已經無法給予。
他說,誰也不能永遠陪著誰,誰也不知道會和誰走到最後,但這一次請你陪著他,直到他不再需要。
他說,平原,如果你讓他有半點不開心的話,整個藤原家族都將以你為敵。
真是藤原血脈一貫的做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威之以勢——總之,在我還完全沒有準備的時候,就被一群吃人不吐骨頭偏偏還都是一脈血親的家夥給威脅逼迫了。”
※
停下來凝視著表情複雜的塔矢,平原微笑了。“老頭子和你說什麼了嗎?”
“是的。道衡先生說你是——”
“他的外孫,是不是?”平原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天曉得當初將我母親從族譜中剔除出去的誰!那個老狐狸從來就是這樣,隻有足夠利用價值的人才會被承認,否則當年他才不會硬生生地斬斷光和棋壇的一切聯係。”
“但是……”
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平原的語聲突然是難得的諷刺,“雖然他的心還不算是完全的岩石,但對於那老頭子表現出來的溫情從來隻能相信萬分之一。他不在乎計算別人,也習慣從別人的算計中撈到足夠的好處,沒有和他相處足夠長時間的人對上了從來隻有吃虧的份。”稍稍穩定一下心神,“如果他和你說了什麼,放在心上就是傻瓜的行為——光的事情從來都沒有他作主的道理,也沒有任他擺布的先例。”
塔矢苦笑著搖搖頭,“除了在圍棋上努力外,我同樣沒有再次接近他的資格——他要的我無法給予,不是嗎?”
“一顆真心難道你會給不起嗎?真正的好意是不嫌多的。”平原輕輕歎口氣,“或許我不該這麼說,時光無法倒流,世事不能重來,但彌補的心意卻不該因此而改變。發自真心的關懷,作為一個朋友、作為確實的愛著他的人站在他身邊,做他疲倦時可以暫時休憩的倚靠,在注定艱難的道路上盡可能陪他同行,這樣的事情你真的做不到嗎?”
“這些,你都做到了不是嗎?”塔矢亮淡淡地笑了。
平原皺了皺眉頭。
“你不會放棄的,是這樣的嗎?”
“是啊,不會放棄的。”低低回應一聲,平原低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手。“但,我同樣不希望你放棄啊。我們是彼此了解的對手,一直都是。就像我們常說的,棋,不自己下下看是不知道的,不是嗎?”
“我們是彼此了解的對手——所以才給我這樣的機會?”微微笑著,塔矢亮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不,我應該說,平原,你確實永遠都是那個算無遺策滴水不漏的人呢。光是一個怎樣的人,我曾經了解過一部分,我現在了解了一部分,聽到所有人的話更知道了一部分。作為一個棋士,單純的棋力我並不輸給你;作為一個男人,單純的心思我也不會輸給你——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是彼此了解的對手啊。你給了我一個機會,贏了其實並無所得,輸了卻將從此從他的生命引退:你希望我輸還是贏呢?”
抬起頭來凝視那雙閃耀著挑戰光芒的翠綠眼眸,平原坦然地笑了:“不,這一局的輸贏,與光無關。他的生活,任何人都不能代他決定。我們的對戰,隻是男人之間的較量,隻是出於作為一個男人的驕傲。”
※
“你是一個傻瓜,平。”牽動人心的笑容,淺色的眸子裏卻有水光閃動。
“是傻瓜,所以才會把你放出去,讓所有人看著,讓所有人想著,還給自己招回最頭痛的對手……”
“我喜歡你,平。”
“是啊,你喜歡我,我知道。我也喜歡你,你也知道。”將額頭抵在他手心,“我們都不知道,究竟怎樣才能把最後一步距離拉近;我們都害怕,不知道最後的距離消失後是不是還能這樣毫無顧忌地在一起;我們都在猶豫,是不是應該就此滿足這樣的生活——可是看著回到日本以後的你,我有點擔心,我害怕你會離開:我早就習慣了照顧你也被你照顧,早就習慣了身邊有你、有若為,習慣了我們的一家三口,我不想生活有所改變……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
“如果你留在日本的話,中國棋院那邊一定會鬧翻天吧?”嘴角上揚,掛著不自覺的淺淺的笑。
平原也是輕輕笑著,“重要的是,你會喜歡。”
沉默。
柔和的月光透過明淨的落地窗撒進寬敞的客廳,照射在那個總是笑容燦爛的棋壇王者溫柔而堅定的臉上。舒展的眉眼、微微上翹的嘴角,年輕朝氣的臉上每一道線條都在說明著他的認真。沒由來地一陣心慌,猛然一把攬住他的脖子。“答應我,不許放棄!不許丟下你的責任!不許做日本的棋士!平……為了我、為了若為,也為了你自己,繼續你‘圍棋帝王’的驕傲。”
“我答應:不會放棄,為了你我不會放棄任何事情。”歎息似的將他攬進自己的懷裏,“你也不會放棄的,對嗎?你的責任、你的驕傲、你的理想,還有……你的圍棋。”
忍不住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來一局嗎?”
這次是深深歎一口氣,“親愛的光,你忘記明天也是比賽日嗎?而且我很不運氣地和緒方精次、緒方十段碰到一起——睡眠不足導致發揮失常的話,那個冷門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