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心語 第45章 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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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第二十七章
世界圍棋邀請賽。
業餘組和職業組的比賽同時進行。
從常例來看,業餘組的比賽進行得非常平穩。相對的,而職業組的比賽則進行得異常迅速。
這種情況完全在人們的預想之中:因為藤原集團以絕大手筆邀請到了眾多大師的出賽,使得這次邀請賽業餘組的比賽頓時成為人們視線的焦點——中國的林存默、韓國的李安山和崔澤、日本的塔矢行洋和桑原仁,這些退隱棋壇多年的大師同時參賽,人們已經可以猜想到將來幾日的龍爭虎鬥了。後進的棋士,無不急欲一睹這些棋壇前輩的風采,竟在比賽的第一天裏不約而同地下起了快棋。
平原含笑著與光並肩站在樸智文身後。不用抬頭就知道會引來了多少人圍觀棋局,平原隻是從容計算著好友的棋路。
“我認輸了。”
樸智文微笑著向對手致謝,隨即起身一把拎住了平原的領子,“你這小子不去看著自己老師的棋局,站在我身後做什麼!”
“我隻是想知道現在可不可以和你下互先棋嘛!”平原嬉皮笑臉地討饒道,“人家對你可是很期待的啊……”
光微笑了一下,平靜地道:“智文,下得很好。”
樸智文頓時放開了平原,“謝謝你,藤原。”抬頭環視一下大廳,他微笑了,“過去看看林老爺子的對局如何?”
光微笑頷首:幾年來與林存默對局不少,卻還是時時為這位老人棋中的活力感動,這次比賽雲集各地好手,對他來說應該正是一個磨練新式的極好機會吧?微笑沉吟著,他與平原樸智文一齊向林存默的對局桌走去,完全忽略了周圍眾人的表情眼神。
有意無意之間,平原向站在一旁的塔矢亮和緒方精次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眼。
緒方輕咳了一聲,隨即低垂下眉眼。平原眼神中的挑釁一目了然,但更多的卻是——失望?是對日本棋壇的失望,還是對塔矢、對自己的失望?斜看一下身邊的塔矢,他不由又是一聲輕歎。
塔矢亮凝視著三人的背影,卻是一言不發。
走過來的是藤原和臣。
“出什麼事了?兩位老師怎麼一直站在這裏?”藤原和臣的聲音很溫和,就如他一貫的溫和儀容。
塔矢亮猛然回過神來,露出常日溫文爾雅的微笑,“沒什麼。隻是有些不習慣看到這樣的……光。”他微微笑了一下,笑容中卻滿是苦澀。“啊,這樣說真是失禮了。他不是什麼弱不禁風的人,而是集團的總裁,是……藤原家族的一族之長。”
藤原和臣笑了笑,隨即正色道,“塔矢先生,道衡老爺有請,這邊走。”
緒方頓時呆住了,“藤原道衡先生?!”這位在日本商界呼風喚雨近半個世紀的老人在半年前就已經宣布完全放手,但在日本各界還是有極其巨大的影響力。這次比賽雖然是藤原光一力主持,但剛剛接掌權力的他若是沒有藤原道衡的支持是絕對不可能如此順利地進行的。此刻他要求塔矢亮會麵,緒方實在是無法猜想這位有著“冷獅”之稱的老人是什麼心意。
塔矢回過神來,向藤原和臣微微一笑,“非常榮幸。”
※
除去那雙異常犀利的眼睛,藤原道衡便是一位非常溫和的老人;寬鬆適意的和服上精心綴飾著紫藤花紋,從容的神態卻顯露著那份歲月凝集成的優雅高貴。塔矢亮有些驚訝地看到藤原和臣在他的麵前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緊張與畏懼——那個在所有人麵前都是從容自若雲淡風輕的男子,對著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老人,表露出深深的敬畏。
“和臣你去忙吧。光一年到頭的受累,就讓他好好享受這一次吧。”藤原道衡微笑著說道,見他恭恭敬敬退出房去後轉向塔矢,“請坐,塔矢亮先生。”
塔矢暗暗深吸了口氣。藤原道衡的語氣很平和,但自己就是能夠感受到那種無形的壓力。“很高興您能夠應允我見麵的請求,藤原先生。”
“你可是這麼多年來頭一個向我提出質問的人呢,塔矢先生!”藤原道衡仍是微笑著,“我當然要見見這個大膽妄為的年輕人。”
沉寂。
兩個人眼神的較量。
塔矢終於打破了沉默,“我想知道,當年進藤光離開棋壇的真相。”
藤原道衡投過一瞥極其尖銳的目光:“我以為你應該知道。”
塔矢亮沉默著。
“藤原家族需要繼承人,流光正是那個被選中的人。這是典子和家族中所有期待他的人的理由。”
沉默。
“我以祖父的身份要求他回來,回到他應該屬於的地方,徹底地和職業棋壇劃清界線。這是我的理由。”
沉默。
“能夠撫養小主人一十七年是作為家臣最大的榮耀;在少主足以自立時恢複其尊貴身份,同樣也是家臣的職責。這是進藤夫婦的理由。”
沉默。
藤原道衡凝視著他,緩緩說道:“最愛我的人已經離去,我愛的人並不愛我,從什麼地方開始,也就從什麼地方結束——這,是流光給我的理由。”
塔矢陡然抬起頭:“您說什麼!”不,不會的!一定是自己聽錯了,根本無法想象那樣的絕望和悲傷……
“我想,你應該聽得很清楚了。”藤原道衡輕輕地道,“這是十一年前,他給我的理由。”
塔矢的拳狠狠地握緊。
“那天他站在我的辦公桌前對我說,我會成為你希望的繼承人。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他會成為藤原家族最卓越的族長,就像知道他會用最快的速度拿下本因坊的頭銜一樣。”藤原道衡微微笑著,輕輕翻拂的和服上紫藤仿佛活了一般。
塔矢亮低低歎了口氣:“確實如此。”還記得剛剛從韓國回來的進藤光在日本棋壇掀起的巨浪,那樣不可阻擋的氣勢便是自己也無法不為之震驚。如果說進入職業棋壇以來的進藤如一股清風帶來久違的新鮮氣息,那從韓國進修回歸的他便是一場颶風引發了棋壇海嘯。一個又一個高段棋士在他麵前被頑強地擊敗,人們的眼睛幾乎為這位棋壇巨星驟然施放的耀眼光芒刺痛,但誰也沒有想到那竟是一場異常華麗的告別……
“其實連和臣也不太明白為什麼流光會單單地執著於本因坊這個頭銜——他總說這是屬於佐為的榮耀,但以他的實力任何的頭銜都不在話下。現在連若為都常常嚷著要拿到本因坊,真不愧是父子。”說到若為,藤原道衡的臉上流露出慈愛的表情,但溫情的笑容很快被斂起,“身為藤原家族的人必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自己的責任和能力又是什麼。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離開職業棋壇是流光自己的選擇,沒有任何人可以強迫。”
“我認為……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圍棋。”良久,塔矢亮才開口,一字一句慢慢說道。碧綠的眸子顯得沉靜而幽深,是與方才驚愕痛苦的風波完全不同的平靜。“他的棋裏有他的一切,他的棋說明了他的一切——即使作為集團總裁,十年來他都沒有放棄過圍棋。”
“看來是我多想了啊……原來你是代日本棋院來向我請命的,塔矢名人先生。”老人靜靜地看著塔矢亮,“那就不用說了,流光是不可能回到職業棋壇的:如果他真的想過,林存默大概早就把他拉過去了。何況,”藤原道衡突然短短地一笑,“塔矢先生,有些話不需要明說。在任何人眼裏你都是一位非常成功的男士,事業、家庭無可挑剔。神是公平的,得到必然要以失去一些為代價;而失去了的,就不該再懷有再贏回來一次的奢望。”
“藤原先生是什麼意思?”塔矢亮的聲音帶著幾不可聞的顫抖。
“昨天,我對流光說,他和平原的事情也該定下來了。”
“您說什麼!”塔矢亮猛然站起,刀鋒一般的目光直直射向一臉平靜自若的藤原道衡。
“人不能抱著回憶過一輩子,不是麼?縱然深愛著藤原佐為,但無論如何,身邊人的心意是不該就這麼忽視的。像我們這些注定了一輩子站在最高處的人,最難得的就是一個可以陪自己的人了。”藤原道衡淡淡地笑著,“十年的時間,我也想通了,活著的人總比死了的強。棋士就棋士吧,那原是他們走到一起的根本,何況他們都是我心愛的孫子……”說到這裏,他短促地笑了一下,銳利的目光逼視著早已麵色蒼白的塔矢,“我想塔矢先生並不知道吧?平原生身母親的名字,是藤原荃姬——我的親、生、女、兒。”
再回首第二十八章
“塔矢先生?”
難得看到日本棋壇第一人的塔矢亮在大賽上露出這樣恍惚的表情,平原忍不住拍上他的肩膀。
“平……平原先生。”勉強地回禮,腦子兀自被上午藤原道衡的話充斥得滿滿,塔矢亮第一次對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自製力失去了信心。此刻麵對那個總是笑容款款的老對手,再想到藤原道衡的話,塔矢亮心中頓時益發感到異樣。
早就知道,是自己……錯過了啊。
早就知道,沒有回頭的可能。
早就知道,落子無悔。
而眼前這個人……
即使輸了,也要輸得有骨氣、有尊嚴——下意識地挺直了腰,努力露出一貫沉靜從容的微笑,“林老的對局已經結束了麼?”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難看。平原微微扯了扯嘴角,隨即浮出爽朗熱忱的笑容,“是啊,幾位老師都在那邊複盤討論呢,竟是比我們這些年輕人還有精神,看著真是羨慕得很。塔矢先生一起去看看吧。”
也不看塔矢亮是否跟上,平原自顧當先引路,一邊說道,“業餘組的比賽比職業組的更引人注目,本來就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幾位老師參與的關係。抽簽的結果更是非常的好,除了韓國的李宗賢老師和閔義智老師在第一局就對上,其他都分散在各組——大概會在八強的時候出現激烈的競爭,這對大賽真是再好不過了。”
“確實如此。幾位老師的參賽,尤其是林老的加入,讓比賽有了比往常更為重大的意義。尤其……這幾年日本圍棋的迅速普及,固然是令人非常高興的景象,但是不得不承認無論是業餘棋壇還是職業棋壇那種浮躁急進的態度已經形成了了讓人擔心的風氣。這樣的比賽打開大家的眼界,真是非常必要而及時。”頓了一頓,“應該感謝藤原集團給了我們這麼好的機會,可以和各國棋士一較短長——取消段位限製的決定,我想那些年輕人應該會在大賽上得到很好的鍛煉的。”說到這裏,塔矢亮微笑一下,“這也是夏天擂台賽上,平原先生的做法給我的啟發。”
平原不由微笑起來:沉穩從容的語調顯示出日本棋壇領軍的風度,這個人本來就是不需要別人擔心的啊!“母獅子學會放手,小獅子才能長大嘛。偶然做點不怎麼循規蹈矩的事情,感覺其實也是蠻好——塔矢先生有沒有興趣玩一個遊戲?”
“什麼遊戲?”
“‘上陣父子兵’。”
※
“嘩眾取寵!”光狠狠地敲上平原的頭,隨後無奈地看向周圍好奇而激動的眾人。
“光啊,平原的提議其實也是蠻有趣的……”林存默忍笑著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麵孔,“反正今天的正式賽事結束得早,開賽第一天總得有些不同尋常的結束才稱得上完美嘛!”
桑原仁也連連點頭:“正是正是,今天塔矢和平原的實力都沒怎麼發揮,大家都很期待看到他們的對局呢。”
“可是桑原老師……”
“下一下也好。”
塔矢行洋沉穩的聲音加入進來,光頓時呆了:兩個“老頭子”閑閑無聊愛湊熱鬧也就算了,什麼時候連一向最端嚴的塔矢名人都學會跟人起哄了?
“爸爸——”“藤原老師——”
兩聲真誠的、求懇的叫聲終於讓光投降。“好了好了,真拿你們沒辦法!”一邊示意藤原和臣近前,“和臣,發下組委會通知,本次邀請賽每個比賽日正式比賽結束後增加一場表演性友誼賽。以四人聯賽、三人團體賽、業餘-職業、低段-高段以及名人挑戰賽等形式組織對局,提前兩個比賽日提交申請。今天的表演賽,是塔矢亮、塔矢執也父子和平原、藤原若為父子的四人聯賽形式進行的對局。”
“是的,我這就去安排。”
藤原和臣微微笑著欠一欠身隨即離去,而若為已經是迫不及待跳進光的懷裏努力表示感謝了。
“爸爸真是太棒了!若為最愛爸爸了!”
看著孩子紫藍色光影流轉的明亮眼眸,光不由輕笑出聲,“是啊,如你心願當然是最棒了。不過,”淺色的眸子在平原、塔矢亮身上轉了一轉,隨即微微眯起,含笑的嘴角益發上揚勾起一個迷人的弧度,“遊戲規則要有一個小小的修改。”看到光露出商場上麵對競爭對手時計算似的微笑,平原頓時頭皮發麻。果然,淺褐色的眸子眼波輕轉,含笑吟吟地吐出讓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決定,“不是‘上陣父子兵’,要稍稍交叉一下——你的平原爸爸將作為執也的搭檔,而若為你,要和塔矢先生合作。”
※
“果然是藤原集團的執掌者,這麼一場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半點投入的表演友誼賽真不知要賺回多少!”
“唔?我可沒想那麼多。”懶懶地倚在沙發上,光頭也不轉地應道。
“沒想?可能麼?”樸智文微笑著在他身邊坐下,舒適地交疊起修長的雙腿,一雙黑亮的眸子裏滿是柔和的笑意,“被當成是一味遷就兒子的好爸爸,感覺真的就那麼棒?但如果真是想讓兒子和情人揚名,應該讓他們組合成最強陣容才對吧?表麵上搶眼到無以複加的對局,偏偏無論結果如何都沒有任何輸贏,倒當真是應了那句‘友誼第一,比賽第二’了。”
光隻是笑笑,“那兩個習慣了惹是生非,沒有理由我也跟著胡鬧吧?開賽才第一天就來一場對決,職業組比賽真的就這麼提前結束,那我還不如直接安排他們兩個來場個人挑戰賽完事!”
“順便巧立名目,為自己下場比賽打個基礎?人家是一箭雙雕,你倒好,索性翻個倍——真真佩服了你家老頭,怎麼生出你這麼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孫子?”樸智文嘴上說得輕鬆,含笑的眼卻是掩去內裏的驚心:認識藤原流光十年,從來都知道他心機思慮的森嚴,但像今天這種於片刻間計算出利害得失順便取得最大利益的頭腦卻還是讓自己驚心不已。無論最初平原是懷著什麼樣的目的心理提出和塔矢亮“遊戲”,友誼賽的設置一下,任何人都不能指責讚助方主辦人對某一對象的偏袒。追逐利益是商人的天性,如此大規模的圍棋邀請賽看似違反了這一鐵律,但經過這樣一番的刻意經營卻是又一次最大限度地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友誼賽盡可能地取消等級尊卑的界限,參賽的棋手固然對他感謝有加,那種對待親人的溫情更是輕易博得人們的好感。偏偏這一切都隱藏在看似巧合的不經意的外衣下,讓人們輕易忽視那個總是笑容溫文清雅脫俗的男子骨子裏權謀的本性。
——這樣的人,真該慶幸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是敵人。
光卻是垂下眼睛,淡淡地道,“雖然最後肯定還是逃不過要下上一局兩局,但今天我隻是搭建舞台的人。”
樸智文微微笑了一笑,“幕後指揮者已經確定了的話,無論外麵上演的是什麼樣的戲劇,總是脫不了那分味道的。”
聞言光忍不住也笑了起來,“瞧瞧,說得我好像被你看透吃定的樣子……”
“那可不敢,我還不想被平原和若為那小家夥剝皮拆骨。”頓了一頓,突然興致昂揚,“光,你說今天這場有趣的小遊戲,誰會贏?”
清亮的眸子裏滿是意外深長的笑意,“你也說過無論結果如何都沒有輸贏,那麼——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