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第十二章
    世界上，可能有兩個人長著同一張臉。
    但世界上，不會有兩個人下同樣的棋。
    進藤龍一有著幾乎完全相同的外貌，有著幾乎完全同樣的對秀策的執著，但他隻是進藤龍一而不是進藤光——外表再相似，棋風再接近，甚至，哪怕他和進藤光之間真的有什麼聯係——無論是血脈還是圍棋，他都隻是進藤龍一而已，永遠都不可能變成那個曾經站在日本圍棋最前列的進藤光。
    十年來不知影蹤，便是在網絡上也從來沒有見過棋風相仿的棋手——讓所有人空勞等待，那個人把“離開”表現得如此絕決，甚至讓人們以為那個總是陽光燦爛的年輕人隻是關於圍棋的一場美夢。
    清雅俊秀的形容，比少年時更多了儒雅溫文揮灑從容的氣質；沒有了當初招牌式的金色劉海，一頭瀑布般的及腰長發自然地披在身後，閃爍出最上品綢緞一般的耀眼光芒——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曾經結識、交手甚至共同奮鬥、生活過的人可以輕易地喊出那個深藏在心中十年的姓名，但是一旦定下心神，卻讓人根本無法將眼前這個散發出威嚴沉靜而高貴氣質的男子和當年天真活潑飛揚跳脫的少年聯係在一起。如果不是在這樣棋士雲集的比賽會場，如果沒有棋局和頭銜棋士的光彩，如果隻是街頭巷尾的擦肩而過，如果隻是電視新聞的驚鴻一瞥，要讓人將他和那個棋壇天才聯係起來，真的很難。
    何況，縱然他的圍棋說明了曾經的身份，但是其中微妙而絕對的變化卻說明了更多。
    時光流逝，沒有重來。
    熟悉的……陌生人。
    因此——
    我是藤原光，請多多指教。
    ——是的，光是日本人，日本藤原家族的少主。
    ——是的，京極禦人先生是藤原家族在中國方麵的總代理人，也是這次三國擂台賽日方讚助商的代表，當然，也是光的屬下。
    ——我的光不但棋下得比我好，茶泡得比我香，連錢都賺得比我多呢！
    平原微笑地攬住他的腰，親昵的舉動、得意的聲音、炫耀且略帶挑釁似的眼神讓在場的年輕棋士們恨得牙癢。
    ——是的，光少爺是道衡老爺嫡親的孫子，也是藤原家族唯一的繼承人。
    ——是的，光少爺和若為小少爺將在近期內回日本；道衡老爺已經決定引退，由光少爺將接掌藤原家族的全部事務。
    ——平原先生是光少爺和若為小少爺最重要的人，藤屋的大門將隨時為平原先生敞開，也隨時歡迎中國的棋士光臨藤屋。
    京極禦人微笑著回答著棋士們不斷的問題，恭敬的態度、無可挑剔的禮儀充分體現出日本最古老貴族家臣後裔的氣度與風範。而他與藤原光不時的目光交流，更說明了光在藤原家族中絕對的地位。
    早已同光混熟了的中國棋士迅速接受了他新一重的身份，但是對於日本與韓國的棋士，卻是誰也無法相信那隻是一個長著同樣一張臉並有著深不可測棋力的、熟悉的陌生人。
    曾經日本棋壇的雙璧之一、史上最年輕的本因坊、在韓國棋壇創下一年二十六連勝記錄的客座棋士進藤光……是所有人心中十年來未曾平複的傷痕。
    再回首第十三章
    天已經很晚了，但人們似乎都沒有睡覺的意思。被那個倏然闖入的清雅身影徹底攪亂了平靜，日本、韓國的棋士幾乎全部會集在賓館的大廳裏議論不休，而年輕的棋士們更是激動地聽前輩們講述十年前那個如流星劃破天際的棋壇天才的往事。
    不意外地發現那個獨自佇立在窗口的修長身影，伊角輕輕歎了一口氣。與倉田對視一眼，他起身向了那個自賽會中央大廳回來便再沒有發出一聲的人走去。
    “塔矢。”
    他沒有回頭，但從自己的角度卻可以分明地看見他扶著窗台的手在微微顫抖。
    “你應該和進藤談一談。”
    “談一談？”手驟然的握緊，塔矢仍然沒有回頭，“我還能說什麼？”
    “告訴他有關進藤光的一切——這裏的人，沒有一個比你與他關係更深，也沒有一個比你更……除了你，越智、倉田先生或是我都沒有那個資格。”
    塔矢苦笑了一下轉過身來：“我？或許根本就是那個最不了解他的人。”
    “我們都知道進藤龍一的心思！這幾年來他的處境你又不是不清楚，現在出了這樣的狀況，如果不一次說清楚……難道真的要看著他就這樣下去嗎？日本棋壇再也無法承受十年前那樣的人才流失了。”
    “進藤龍一不會離開的。”塔矢輕輕地、卻是肯定地說道。
    “但是——”
    看著伊角的表情，塔矢長歎一聲，“好吧……”
    ※
    “其實，我早就見過藤原先生了。”
    進藤龍一輕輕一句話頓時掀起驚濤駭浪。看著眾人滿臉的不可思議與震驚，他微微一笑，“就在越智先生與雍容對局的第二天，雍容帶我去見他的老師藤原先生。隻是那個時候我並不肯定他是……畢竟十年前照片上的他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呢。”頓了一頓，隨即自嘲似的笑了起來，“藤原先生確實就是老師們口中心中的進藤前輩，也許我用一輩子的時間都無法達到他那樣的高度吧？”
    塔矢亮凝視著他，深吸了一口氣，“已經和他下過了麼？”
    “是的，而且在他的指點下與平原先生進行過兩局。”
    眾人一片沉默。
    伊角微笑了一下，“真是值得羨慕的事情，就連我們都很少有機會同平原交手呢。”
    進藤龍一抬起了頭，“伊角老師，我知道一直以來前輩們、老師們在看我的時候其實都在尋找著另一個人的影子。如果那個影子是藤原先生的話，我覺得……非常榮幸。隻是，我差他……實在太遠了，讓老師們失望了。”
    “進藤君——”
    “請……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終於忍不住心中波濤洶湧，他奔出了大廳。
    目光在眾人身上轉了一轉，塔矢亮快步地跟了出去。
    ※
    “十八年前，我慘敗在一個同齡的小孩子手裏，那個孩子的名字，叫做進藤光。”
    背對著進藤龍一，塔矢亮凝視著平靜的人工湖麵。夜風吹在身上有著一絲微微的涼意，卻漸漸撫平心中波瀾。
    “兩年後，他進入了職業棋壇，短短一年的時間，讓所有的人都承認他為‘塔矢亮的勁敵’。”
    “塔矢老師的勁敵……”
    “是的，進藤光，是我認定的一生的對手，唯一承認其勁敵身份的人。”塔矢的拳不自覺地握緊了，“我進入棋壇的最初一年裏年輕棋士中根本沒有對手，而當時日本圍棋在國際上的情況更是讓人擔憂——但他的出現，卻改變了一切；人們稱呼我們為棋壇的雙子星，稱呼我們為日本圍棋新浪潮的領導，稱呼我們為日本圍棋的希望。但是，對於我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一個相當的對手重要。我們一直是最好的對手，沒有人可以取代彼此在對方棋盤對麵的地位。”
    進藤龍一緩緩點了點頭。他早就知道進藤光之於塔矢亮的特殊地位，卻從來沒有想到竟是如此深刻。雖然聽伊角和穀這些前輩說的不少，但他卻還是第一次親耳聽到塔矢自己述說他們的故事，心裏異常的激動。
    “我們是最好的對手，我是這麼想的。他每天都會到我的圍棋會所來，對局、複盤、檢討，當然，每一次都會以小孩子的爭吵結束。”
    小孩子的爭吵？進藤懷疑似的瞪大了眼，但見到塔矢臉上露出微微懷念的笑容，進藤龍一心中一震。無法想象眼前總是沉靜如山的棋士會有孩子氣的舉動，可是，他的語氣卻是那樣的真摯。
    “很多人告訴我，隻要碰上進藤，我完美的麵具就落下了。或者說，”塔矢苦笑了一下，“隻有麵對他的時候，我才沒有麵具。龍一，你知道對於一個從小就接受了最完美禮儀教育、隨時可以輕易克製自身情緒的人而言，這意味著什麼嗎？”
    進藤龍一睜大了眼睛。不僅僅是因為塔矢亮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更是為他言語中的深意所震動：“塔矢老師……”
    “很多應該仔細考慮的事情，我根本沒有去想。所以，當一切發生的時候，我隻能站在原地，毫無表情地看著生活的一切脫離軌道。”塔矢的聲音依然很平靜，但那平靜的聲音下有著多少激蕩的情緒，卻是誰也不知道了。“我從來都知道，他是我生活中最特殊的存在，所以我牢牢抓住了他；但是，隨著時間的平淡流淌，我開始把他的存在當做必然——進藤光是必然要遇到塔矢亮的，進藤光是必然以塔矢亮為勁敵的，進藤光是必然存在於塔矢亮生活的——他就是那個會在棋盤對麵坐一輩子的人，這是必然的不可改變的事實！而當一切都被視為必然後，很多事情也就不再進入我的眼裏了。”
    進藤龍一緊張地看著眼前這個流露出憂傷笑容的男子。他們都是自己崇拜了多年的人啊！但為什麼聽他的言語自己會這麼心痛？
    “所以，沒有看見他的關懷，沒有發覺他的體貼，沒有留意他時不時露出的失神落寞，沒有意識到他笑容後麵掩藏的艱難……就這樣，我錯過了。”
    進藤龍一默默地看著他流露出比哭更傷感的笑容。
    “他主動申請去韓國進修一年，直到他走的時候我都沒有意識到他根本不會說韓語。我知道他是一個多喜歡熱鬧珍視朋友的人，我知道他是一個無論在何地都能迅速融入過得逍遙的人，但我忘了他其實最不喜歡的就是環境的改變。他發來的郵件寫滿了逸聞趣事，他傳來的棋譜充滿了機敏和鬥誌，所有人都感歎他的更進一步，而這一切都讓我固執地相信一切真的安好。一年進修幾乎是轉眼就過去了，在他回到日本的第三天，我給他發了我的訂婚晚會請柬；而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那時的笑容。”
    塔矢停下了。兩個人默默地站在月光下，許久不發一言。
    “他問，結了婚，還能像以前一樣說笑玩鬧麼？我說，結婚不是玩笑。他又問，結了婚，圍棋還是你心中的第一麼？我說，你瘋了，什麼可以和圍棋比。他接著問，結了婚，你是不是會更快樂更幸福？我說，我不知道，但現在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聽到我的回答後他笑了，笑得很溫柔。他說，塔矢，請你一定要幸福。”
    進藤龍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哪裏是什麼朋友之間的對話？雖然自己也沒有經曆過什麼事情，但這樣話裏完全不掩飾的深情怎麼可能聽不出來？看著塔矢亮清俊的側臉，他禁不住迷茫了。聰明如塔矢，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是的，他說，塔矢，請你一定要幸福。”塔矢亮的聲音像是心靈最深處發出的歎息，“訂婚宴會上他對菊零的第一句話是，塔矢終於有人照顧了，我放心了。所有的人都把這句當成了玩笑，包括我；或者說，我把這句話理解為了玩笑。”
    “塔矢老師，後麵發生了什麼……”
    “後麵嗎？”塔矢亮慘然微笑，“進藤光，日本棋壇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棋士——十四歲進入職業棋壇，十六對代表日本參加第二屆北鬥杯並奪冠、十七歲蟬聯北鬥杯冠軍並獲得三國青年邀請賽亞軍，十八歲獲得第一個頭銜天元，十九歲打入世界青年錦標賽八強之後到韓國進修創下一年內二十六連勝的記錄，二十歲回到日本成功衛冕天元並擊敗桑原老師成為史上最年輕的本因坊——在獲得本因坊的第二天向棋院遞交了辭呈，從此，日本的棋壇再沒有了進藤光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