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第十一章
    膠著的盤麵，複雜的局勢，縱然有旁觀者清的常理，在場的棋士還是為眼前巨大的演示棋盤上顯出的戰局流下了一陣陣的冷汗。
    戰局中的兩人，塔矢肅穆，平原沉靜，但顯然的，他們已經將全部的感情和心力投入了這場戰局。
    這就是棋士，麵對十九路棋盤，將全部情感與生命交予這黑白二色。
    黑白世界，折射的是人生的七色光彩；方寸之間、幽玄之道，反應的是人心一線。十九路棋盤上的縱橫往來，熱戰中的棋逢對手，兩個同樣驕傲飛揚的靈魂的撞擊與共鳴，成就的是超越了勝敗的相知相惜，亦是茫茫人海中微妙而彌足珍貴的緣分。
    無論結果如何，這一局都沒有輸家。
    但——
    隻要有棋局，就必然有勝敗。
    所以，塔矢亮微笑著抬起頭來，輕聲說道，“我認輸了。”
    ※
    明明還有得下啊……
    雖然局勢於塔矢老師不利，但……
    不是還有半目輸贏嗎……
    似乎，不，是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
    真的不能逆轉了嗎……
    眾人議論紛紛，塔矢卻笑得雲淡風清：好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地下棋了，就好像一切都被拋到了腦後，心完全被黑白二色填滿。雖然輸了半目，但對局的愉悅卻勝過了一切，甚至連勝負都已經無足輕重了——
    好想……繼續這樣下下去，永遠不要停止。
    塔矢亮最愛的，永遠是圍棋，是十九路棋盤上的熱戰。有圍棋，有對手，就有了塔矢亮的生命、塔矢亮的幸福、塔矢亮的全部；而棋盤之外一切的名利、榮辱，都無關緊要。
    傾盡全部熱情的圍棋，是快樂的。
    這樣的感覺，自己似乎已經忘記了許久許久。因為那個人的離開，圍棋就成為了唯一的發泄，讓自己知道自己還活著、還有一線情感、還能夠平靜地站在眾人之前……但是，那樣的圍棋，失去了最本質的快樂。
    而平原，複蘇了心中曾經的記憶。
    “謝謝你，平原君。”
    真摯的，說一聲謝謝。
    但平原站了起來，一貫青春朝氣的臉上露出深沉的笑容，他輕輕地、含笑著說，“不，你應該謝的，是他。”
    ※
    平原手指的方向，是比賽中心大廳的門口。
    一個白色的身影緩緩轉過，眾人頓時為之一窒，隻覺大廳原本柔和的燈光突然顯得異常耀眼。
    長發及腰，白衣勝雪，一張清俊的麵孔因為那雙璀璨如星又清冷幽然的眸子而顯出不可仰視的高潔出塵。頎長的身材臨風玉立，仿佛從雲端俯視眾生的王者一般，從容地審視著眼前流露出滿臉震驚與不可置信的眾人。
    然後，他微笑了。
    這一笑，如春櫻驟放，繁花滿枝。
    一雙恬淡悠遠如晴空的眸子流露出溫柔的笑意，仿佛輕風拂過原野。
    他舉步，緩緩走向大廳中央的主席台，所到之處人們不由自主地讓開一條通道。
    中國棋士紛紛欠身行禮，而日本與韓國的棋士則震驚地呆在原地，甚至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塔矢亮掩住了口，目光定定地凝在與平原雙手交握的白衣青年身上。
    進——藤——光！
    ※
    “真是出色的棋局啊，平原……”白衣長發的青年輕笑著，“好像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讓塔矢投子吧？”
    “所以今天我可以不睡沙發嘍？”平原親昵地攬住他的肩頭，同他並肩站在一起。“這一天總算是讓我等到了哪！好不容易的。”
    光淡淡一笑，微微側過了臉，“確實不容易啊。沒有在右上探底而是先阻截你的進攻，看起來似乎是非常的穩重紮實，真不愧是塔矢的下法，你也覺得很不錯吧？不過，若是我把次序反過來呢？”伸手取過一枚棋子放到演示棋盤上，“哪，若是這樣一來你還有什麼活路嗎？”
    平原愣住了。凝視了棋盤一會兒，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光。”
    “怎麼？”
    “外人麵前，好歹給我留一點麵子嘛！”
    回過神來的中國棋士都忍不住笑出聲來。雖然都知道藤原光是唯一一個可以製得住平原的人，但看到那個從來囂張的棋壇王者在大庭廣眾之下露出一副可憐的泄氣皮球模樣，卻還是難得的經驗。但，笑容很快被震驚所取代，無人不為藤原光看似輕巧隨意的落子震撼不已：竟然還有這樣的下法，局勢竟是被硬生生地轉折！
    “有點遺憾呢——我本來還以為會和塔矢亮對局的。”
    平原笑眯眯地搖了搖頭，“對我這麼沒信心嗎？你知道我是很脆弱的，光。”
    微微挑眉，“脆弱，你？不過也對，所以才要更多地打擊來磨練你的堅韌度嘛！”光好笑似的看著那張陽光燦爛的笑臉瞬間僵硬，伸出手指扣了扣棋盤，“反正現在還早得很，是不是該進行我們的‘例行公事’了？”
    平原的腦袋頓時耷拉下來，“那個……不算表演賽吧？”
    “是你的功課，傻瓜！”纖長的手指屈起扣上了他的腦門，“你用黑子好了。”
    知道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過去了，平原隻得乖乖地坐到棋桌前，“一定要用快棋嗎？你知道我的快棋是最糟糕的……”
    “那又是誰天天在我耳朵旁邊叫著要拿下快棋賽冠軍獎杯的？”橫了他一眼，唇邊卻是浮起了微笑，“不然我下盲棋好了，如果還覺得吃虧的話，我不介意讓子……”
    平原頓時皺起臉來：“雖然一定是輸，但是拜托留點麵子給我吧！”口中說著，手卻已經拈起棋子放在棋盤上。“反正這一回是一定會丟臉的啦——每次得勝之後都是這樣被你打擊，弄得我一點勝利的感覺都沒有……”
    “如果能夠把你鑽在廚房裏的時間分一半在圍棋上，你早就勝過我了！每天都是閑閑地在棋院茶室遊蕩，你還真以為勝利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啊？再不打擊打擊，隻怕你在冠軍位置上連一天都坐不穩。要是讓獎金飛了，看若為饒不饒得了你！”
    兩人口中談笑自若，手下卻是落子如飛，片刻之間棋盤已經布得密密麻麻。雖說是十秒一手的快棋，兩人卻都是不假思索，顯然是爛浸於此純熟之極。一旁早有棋院工作人員備好演示棋盤，所有的棋士都安靜異常地凝視著棋盤局勢的發展。雖然自稱對快棋並不擅長，但人人皆知那僅是平原的自謙之辭，在去年的電視快棋賽中他以半目惜敗於吳昊情，卻已經令所有人對這位第一次參加快棋賽的國手刮目相看。現在的對局他毫不保留地使出了全部實力，然而，他所有強勁的攻勢卻都被藤原輕鬆化解；兩人的優劣局勢雖然並不明顯，但相比於光的平靜自若，嚴肅更勝於方才與塔矢亮對局的平原卻顯然是落了下風了。
    更大的震驚在大廳裏傳開，眾人甚至連竊竊議論都已經停了下來。
    “哪，看來是到了認輸的時候了。”平原笑著推盤而起，頓時引起一片驚呼。
    光微微一笑，目光轉過已同大廳門口處走來的林存默相接。見到老人牽著心愛的兒子分開眾人緩步走來，兩人都是露出了溫柔的笑容。但是，看到林存默身後的中年男子，光的笑容緩緩地斂了起來。
    “爸爸！”若為笑著跳進光懷裏，“京極伯伯說兩個月後我們要一起回日本看太爺爺是真的嗎？平原爸爸終於記得要帶我們一起出去玩啦！”一隻白嫩的小手握住光的長發，“若為已經兩年沒有看見太爺爺啦，太爺爺現在是住在東京嗎？我們要住在藤屋嗎？”
    “你一下子問了這麼多問題，讓爸爸怎麼回答啊，我的小毛爪子？”平原笑著將孩子抱過，“隻不過這一次平原爸爸不能陪著你們喲，而且以後……”他頓住了，隨即轉向了林存默，“老師，接下來要麻煩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