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第九章
    “光，又在指點小孩子了嗎？”
    平原笑著攬住了光的肩頭，親昵地將下巴擱在他的頸窩，“居然還有這樣的走法，真是讓人難以想象啊！我的光果然是最厲害的呢！”
    “比平原爸爸還要厲害！”若為笑眯眯地補上一句。
    進藤龍一呆了一呆，顯然還不習慣這樣直接而自然的對白。雖然已經知道平原和藤原光的“關係”，對這樣特殊的“一家三口”卻實在是無法坦然處之。何況，藤原高強無比的棋力已經將他對棋壇的一切認識重新改寫，對於坦言不及愛人的“棋壇第一人”平原他心中可謂是百味俱呈。
    “現在知道我的痛苦了吧？無論我在外麵有多風光，回到自己的小窩裏卻永遠是最笨的那個……”
    平原裝腔作勢唱念俱佳的表演逗得三人哈哈大笑，進藤也忍不住流露出笑容。“但是平原先生很幸福啊，真是讓人無法不羨慕呢。”
    平原看著光微微地笑了，目光中流露出溫柔的神情，他輕輕將若為抱入自己的懷中。“真的嗎，進藤君？”
    看著那雙坦率而睿智的黑色眼睛，進藤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他能夠以那樣的瀟灑麵對眾人，更明白了他麵對強敵自始至終的從容，“堅定地相信自己，不在乎世人的看法，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您是幸福的。”
    因為身邊有著了解自己、愛著自己的人，所以可以為了他們去努力去奮鬥；世俗的名利地位如浮雲塵土，在圍棋上他隻是全心全意地追求更高的境界——而那注定了艱辛坎坷的道路上，有著至愛親人的相依相伴……
    “幸福啊……那是世界上最遙遠又最貼近的東西，往往就在人手邊卻不被發覺；而擁有了幸福的人卻又往往不知道珍惜。”平原微笑了，“進藤君，要記得我的話喲，上帝是公平的，給了人前者就很少給人後者，一定要珍惜自己手中的幸福啊！”
    ※
    進藤龍一是個好孩子。
    單純的好孩子，卻不懂得愛情和親情的區別，也不知道愛可以有很多種。孩子總是固執地為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所局限，所以，他看不透這個美滿和睦的家庭存在的基礎。
    平原輕輕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給那個至今仍不善於照顧自己的人加一條毛巾。夏日並不意味著感冒的遠離，如果粗心大意隻會更輕易地被攻城略地。
    凝視著熟睡的光，他忍不住微笑了。
    有自豪，有歡喜，有憐惜，也有寵溺。
    看著光就像看到自己，了解光就像了解自己，因為了解，所以更希望盡自己一切力量去保護這個看似堅強其實柔弱的清雅人兒。平原知道，這不算是什麼愛情，但力量卻與最強烈的愛情無異——將親情轉化為愛情也不過一步之遙，隻是無論他還是自己，都還沒有誰真正下定這個決心而已。
    不過沒有關係，無論是什麼樣的感情都將他和自己緊緊聯係在一起，保護他，寵愛他，讓他不受一切令他所苦之苦。
    而且，還有若為。
    天真活潑，處處以父親為第一要義的若為。真不愧為藤原家族未來的主人，縱然年紀尚幼，但做起事情來可是半點看不出四歲孩子的幼稚和單純。
    那個盛極一時的藤原家族啊……
    光能夠答應老師那麼無理的要求，是因為知道時間快要到了吧？畢竟，藤原這個姓氏對他意味著太多的東西，縱然自己一無所求，他也不能拋棄那個已經離去多年的人兒而放任一切聽憑那個世界的自由發展。
    擁有他五年，終於到了必須放手的時間了嗎？
    平原微微地笑了，將不自覺尋求溫暖的人兒輕柔而堅定地攬入懷中。
    至少，在放手以前，自己還是擁有他的。
    再回首第十章
    “進藤這兩天看起來很不一樣。”伊角沉著的聲音在房間裏回響。
    不再像初敗時的沉默與落落寡歡，也不再於無人處獨坐打譜，待人接物時臉上的笑容燦爛依舊，卻更多了一份沉穩與謙恭——這在那天性驕傲的少年身上是多麼難得的轉變！
    塔矢握著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是雍容的作用吧？那孩子不但棋力出眾，而且為人處事都很有風度。”與進藤可以說是不打不相識的雍容展現出了異常的成熟穩重，勝而不驕、敗而不餒，平靜從容得幾乎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幾日比賽後的複盤研討都可以聽到他獨到的見解，而平原更是悉心指導引他走向更廣的天地——這幾日天天見他與進藤在一起切磋對局談笑風生，對這兩個孩子來說都是相當珍貴的經曆吧？
    把一切都看在眼裏，更為少年們純真的友誼感到高興：看到陽光重新回到少年的麵容，看到那熟悉的容顏上流露出飛揚的神采，看到恢複了氣勢的少年坐在棋盤前指點山河，自己，是真的滿意了吧？
    隻是，心中不免有些隱隱的失落：十年的年齡差距決定了心靈上的距離，仰慕崇拜使得最普通的友誼都顯得那樣遙遠不可及，也注定他與自己永遠都不可能站在同樣的高度相知相處。年輕人終究是要尋找年齡相仿心靈相通的朋友的吧？何況像自己這樣心力交悴的冷淡之人，原本就沒有什麼人會喜歡親近……
    曾經唯一擁有過的那一個，也因為自己的愚蠢永遠的失去了……
    “明天，就是你和平原的對決了。”伊角輕聲說道，“這兩個月真是漫長……但終於是走到這裏了。”
    是啊，已經兩個月了。
    又一次，要和平原——五年來唯一的真正對手、命運注定的夙敵對戰了。
    塔矢亮微微地露出笑容。
    有沒有朋友、有沒有知己並不重要，自己，隻要有圍棋、有坐在棋盤對麵的對手就足夠了。
    ※
    兩個月的時間不長，但棋盤上的熱戰，黑白世界的激鬥卻給人恍若隔世之感。三國擂台賽已經將近尾聲，最後的高潮也將來臨。擂台賽的戰況分明地展現出三國圍棋的現狀，格局其實相當明顯。三國的擂主恰恰構成當今世界棋壇的鼎足三分，但觀察其他參賽的棋士卻可預見並不遙遠的未來。
    韓國的擂主仍然是多年來的老對手高永夏，不同於在近幾年的國際賽事中始終處於低靡狀態的洪秀英，各項賽事中他的表現總是異常搶眼，可以說是一枝獨秀。然而，韓國棋壇卻也隻有他這獨秀的一枝，雖然高永夏隻比自己大了一歲，論年紀實力也處在上升過程，但相比於新人濟濟的中日兩國，卻現出了問題的嚴重性。
    不過，說是新人濟濟，其實日本真正能夠在國際比賽中獨當一麵的年輕棋士卻還是幾乎沒有。現在活躍在國內外棋壇的，還是塔矢亮、伊角慎一郎這一輩的棋士。當然，三十歲在各個行業都可以說是最黃金的年齡，但對於多在二十歲以下便即出道的棋士而言三十歲卻完全算得上是“老將”了。棋壇需要新鮮血液的補充不僅僅是新進棋士數量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有更多的年輕棋士走上國際舞台，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幾年來是中國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頭。
    平原、鍾淩、成銘組成了三十歲一代最堅強的陣容，後有二十五歲的何一翔、喬雲飛在青年棋士的舞台上展現才華，四十歲以上的老將如元勁、吳昊清、曹棟梁等依然活躍在國際棋壇。兩年前青年錦標賽上蒙放的表現讓人們意識到二十歲以下的棋士也開始放出光彩，而現在，又多了雍容這樣更年輕也更有潛力的出色少年……這一切，都使得站在最前麵並始終領導著所有人步伐的平原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前進。
    所以，身為隊長的平原可以將任何棋士眼中都至關重要的三國擂台賽當作練兵場，慷慨地提供給身後的年輕人——隻要他仍然站在世界圍棋的頂峰，就容不得任何人挑戰他的決定。
    而他選擇的年輕人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對韓國的比賽幾乎真正成了中國棋士的練兵場，在二擂之前氣勢如虹，長驅直入幾乎可以用“掃蕩”來形容；而擔任二擂的洪秀英九段也在蒙放雍容的聯合攻擊下顯露出明顯的疲態而被喬雲飛四段輕鬆擊敗，逼得高永夏必須以擂主身份直接麵對尚未發揮全部實力的強勁對手。對日本的比賽雖然要吃力一些，但相比於己方的艱難應對，中國的年輕棋士們無論在心態上還是在實戰中都顯然要輕鬆許多。雍容以新進身份對戰日本排名前三的棋士已經說明了實力的堅強，三擂成銘更是一直到自己出手才被逼出。雖然最後仍然是三國擂主的戰爭，但比賽整體的實力水平卻是一目了然——
    是平原的勝利，也是後繼者的勝利。塔矢必須承認，在這一點上，這一次自己是徹底輸給了平原。
    但自己和平原的這一局，卻還沒有產生最後的勝者。
    一切，都要由明天的棋局決定。
    ※
    “每次比賽最後都要碰上這家夥，我都快想逃了！”平原爽朗的笑聲讓圍住他的記者們也是會心微笑。和塔矢亮謙和有禮卻不可侵犯的淡漠態度不同，平原一直是頂著“棋壇最好脾氣的被采訪者”的名頭招搖過市。五年的對戰糾纏，讓這一次三國擂台賽的最終局再次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提前出現在賽場的平原自然是再順理成章不過地成為了記者們“圍攻”的對象。
    “向大家透露一個消息啊，這次比賽的勝出方有一項額外的獎品喲！”平原故做神秘的舉動引起了在場所有棋士的高度注意。
    有些意外地發現平原笑得算計意味十足的眼神，塔矢亮略有些無奈地微笑了一下，隨即站起身來，“能夠告訴我是什麼獎品嗎，平原先生？”
    “我記得擂台賽開始前有人說希望我的老師林存默先生在最後加一場表演賽，比賽承辦方向他征求意見時他確實答應了，但是，相信大家一定記得月前他與越智先生的對局吧？雖然事先沒有可以安排，但老師確實已經表演過了，作為隱退的人自然不可能再進行一場對局。而為了不破壞之前的約定，將由另一位非職業棋士負責最後的表演賽——這樣的安排，聽說有很多人都表示不滿吧？”平原故意頓住了，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臉上的笑容緩緩加深。“而我的消息是——這位代替林老師的人，棋力絕不在老師之下喲！”
    塔矢眸子裏精光閃過，“是真的嗎？”
    “雖然不是出家人，但我也不會打妄語。”平原微笑了，“我已經用整整五年來確定自己的慘敗了。”
    不能說這是無意之語，日本棋士的怒火瞬間被挑起，而中國方麵負責行政事務的棋院領導則是對平原不分時機的肆意妄為大感頭痛：要知道現在已經是現場直播時間了，他的話可是會被千萬乃至上億的棋迷聽到啊……
    塔矢亮隻是微微一笑，“看來我必須為與這位神秘的高手一會而竭盡全力了。平原先生這樣支持我，真是讓塔矢亮十分榮幸。”
    平原似乎沒有聽出他言語間諷刺一般地聳聳肩，“加油嘍，塔矢，開賽以來我可是一直等著今天呢。”一邊說著一邊走向對局棋桌，突然回過頭向他微微一笑，“無論如何，有你做對手，我非常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