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第八章
    “進藤君。”
    看著那個步履輕快徑直向自己走來的少年，進藤龍一發現自己似乎無從躲避，隻得從常春藤花架下站起身來，“雍容君。”
    從外貌上來說，雍容是個相當不起眼的少年。相比於進藤的如陽光一般耀眼的俊朗，他更像是溫和地發出光亮的星星，在月夜的群星中或許並不引人注目，卻在突然之間進入人們的視線發出足以成為明日太陽的奪目光彩。或許應該說，雍容隻有在棋盤上才會展現出深蘊其中的光芒。不過，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雍容才能夠輕鬆地贏得所有人的好感，甚至連進藤也無法拒絕他的笑容。
    “這麼好的天氣，而且還沒有比賽，真是讓人開心呢！”雍容笑著坐到他身邊。
    “他們在討論昨天的棋局，怎麼不去聽呢？”麵對越智，連進藤自己都無法想象可以將他逼入那樣的境地，而雍容卻將棋局進行得異常的從容大度，令一眾棋士驚歎不已。不過，雖然知道自己輸棋並非一時大意，對雍容的棋力也十分讚歎，進藤還是無法平靜麵對這個對手。
    “所有人都在議論，而那些我可以不聽。”雍容笑了一笑，隨即收斂起笑容認真地說道，“伊角先生說你一直在介意三天前的對局，是因為秀策的緣故嗎？”
    進藤心中一震，“這個……”
    “用秀策流而輸棋，就像是讓最尊敬的秀策大師蒙受侮辱一樣，是不是？”
    “不，不是秀策，而是……”進藤頓住了。他突然意識到一直以來的心結所在，笑容不由變得有些苦澀，“不，我是說，因為另外一個人……因為另外一個人，使我一直都很執著於秀策。秀策的棋很好，但是，沒有貼目的棋必須要適應新的變化。我知道過分執著是很不明智的，可是，不用說周圍的人，就是連我自己也不願意去改變現狀。”
    “我的老師說，先人之所以為先人，就在於他們身上有著太多出色的東西，而我們卻不能完全發掘和了解。”
    進藤一怔，隨即深深點頭，“雍容君的老師一定是一位非常出色的人。”
    “是的，他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人了。”雍容的眼睛裏流露出深深的敬佩，“老師給我講過許多古代棋士的棋譜，日本棋士中最多的就是秀策了，所以看到你的行棋我差點高興地跳起來呢……也許你應該去見見他的，我的老師藤原光先生。”
    好奇和激動一齊湧上心頭，“藤原？是日本人嗎？我一直以為你的老師是平原先生呢。”
    拉住進藤的手，雍容快活地向棋院外走去。“平原先生的棋雖然很好，可是他是在用聰明才智下棋，對我來說太難了。”他笑了起來，“是的，藤原先生是日本人，他時常指導我們幾個的。”
    進藤微微呆了一呆。“指導……你們？”
    “雲飛、一翔、蒙放還有我啦！藤原先生可比平原先生耐心多了。”聽到中國棋壇最強的幾位年輕棋士的名字，進藤龍一頓時呆住了。雍容卻好像全不在意，“那是前年秋天的事情了。棋院為了錦標賽組織了國家隊訓練營，我們幾個低段棋士也要跟著停賽練習。之橋老師本來是想拜托平原先生教導我們的，可是當時平原先生賽事安排太緊，藤原先生就把我要了過去。藤原先生說我之前也沒正式拜過師，就讓他教導也沒什麼關係。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他下得那樣出色……就是平原先生都要甘拜下風呢——啊，這是秘密來著，不可以告訴別人啊！”
    進藤龍一微微發呆，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雍容笑容自然而明亮，顯出異常的真誠。“藤原老師棋力很高麼？”
    “很高，隻是他很少在人前下棋。”雍容拉住進藤的手，閃避過後麵的車輛。“藤原先生一直都很忙，去年算是開始空閑下來了，我們才能時時在茶室看到他呢。”
    “茶室？綠源茶室？我們前日才去了呢。你也在那裏的不是嗎？”
    “是啊，可是老師昨天才從上海回來，聽平原先生說是非常大的項目談判呢。雖然老師是商人，但總覺得他比我們這些棋士還棋士。”雍容笑了起來，“一個月沒見到藤原先生，真的很想聽他講解棋局，尤其是在若為那小家夥每天都念著要是爸爸下棋會怎樣怎樣的時候——”
    看著笑語晏晏的雍容，進藤龍一忍不住也微笑起來。“圍棋帝王”的平原天真活潑的兒子，見過的人大概沒有一個會不心生喜歡吧？但隨即一驚，幾乎是無法相信一般瞪著雍容：“爸爸？！若為的父親？”
    “是啊，藤原光老師，是若為的父親、平原先生的愛人。”
    ※
    據說世界上有三個人長著同一張臉，但真的看見如鏡中影象一般的笑容綻放在眼前，進藤龍一還是無法抑製心中的震動。
    但，他的笑容是清雅而雍容的，帶著一絲自然而然的慵懶，淡茶色的眸子裏流露出溫柔而親切的神氣，卻在無形中散發出不容錯認的高貴與威嚴——這是一個成熟男子的笑容，如清風的和煦怡人，卻也如星空的深邃難測。
    “是進藤君啊。”他輕輕地笑著，“真的很高興見到你。”
    麵對那樣的笑容進藤不禁低下了頭，“很榮幸見到您，藤原先生。這樣冒昧的打擾您，請多多包涵。”
    “沒有關係，很久沒有與日本的棋士交流了。”光微微地笑起來，“在飛機上看你們對局棋譜的時候我就在想，什麼時候能夠與這位令人期待的進藤君見麵就好了。結果才下飛機這個願望就得以實現，今天真是個令人愉快的好日子呢。”
    雍容將茶杯斟滿，放到兩人麵前。“老師，進藤君很喜歡秀策的，他的棋很有秀策的味道呢！”
    “確實是這個樣子。”端起茶杯輕抿一口，隨即放下了杯子。光溫和地看著眼前這個有著與自己如出一轍相貌的年輕人，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秀策是非常偉大的棋士，無論在什麼時代都有值得後人學習的地方。如果是這樣的話——”他轉過了頭，“雍容，把我架上的那卷整理好了的棋譜拿過來。”
    隨即他轉向進藤，口中說著，手卻在棋盤上毫不遲疑地落子，“很多時候，我們遵循前人的腳步前進，不過偶然偏離軌道也是讓人驚喜的經驗。比如在一百二十六手時可以嚐試在七四位脫先，那樣脫困可以更加簡潔明了。當然，如果你想到了更好的辦法，不妨一起說出來。”
    看著一子落下後的棋盤，進藤呆住了。
    這局棋自己已經同包括塔矢亮在內的日本棋士充分討論過了，麵對雍容嚴密得幾乎毫無破綻的防守，甚至連棋壇第一人的平原都沒有更好的脫困方法。可是，眼前的藤原光竟輕易地扭轉了戰局！
    “老師……”雍容的聲音有著無法抑製的顫抖。
    光微微笑了，“你們都很了解秀策吧。十九番禦城賽中與伊藤的那一局，被稱為從驚濤駭浪中贏回來的棋：黑六十七做劫解去燃眉之急，且戰且走，再行實地之爭，三目險勝的結果充分體現了秀策的天才。不過，若是在一百四十位脫先，卻是更好的走法。”他頓了一頓，“你們的那一局，卻是與當日的景象十分的相象呢！若是他泉下有知，想必也是十分的興奮吧……”
    清亮的茶色眸子裏流露出滿是懷念的微笑，在少年的眼中顯得異常優雅迷人，仿佛被一道柔和的陽光籠罩住了全身。
    “老師……”
    “藤原先生……”
    “對不起，我隻是想起了一位故人。”溫和的茶色眼睛凝視著眼前的少年，難得的真情流露讓他自己都有些驚訝，“來討論棋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