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藤花第十四章
    “那個，塔矢……那個藤原佐為，真的就是SAI嗎？他真的隻有十九歲嗎？”伢木小聲地問道。塔矢亮眼中一向隻有強者，方才那般的尊重舉動實在駭人。雖然早已經看到桑原等頂級棋士對他表現出的尊敬，但畢竟，那隻是一名十九歲的少年啊！
    年輕棋士們頓時安靜下來，目光緊緊地盯在了塔矢臉上。這是所有人進入觀棋室後最想問的問題，卻沒有一個敢開口求證。高強無比的SAI，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棋神啊！眼前這個溫文儒雅的少年居然便是SAI，讓人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啊，他就是SAI——藤原佐為，進藤光真正的老師。”看了看眾人急切的表情，塔矢平靜地回答。“那天進藤已經向大家說過了，佐為是他的老師；沒有佐為，進藤就不會成為職業棋士，進入圍棋的世界。”
    伢木輕歎了口氣，“他看起來……那麼年輕。”
    伊角微笑了一下，“段位、年齡、實力，在職業棋壇從來都不成正比。如果真要說的話，進藤也才剛剛十七歲不到而已，卻已經打入頭銜的挑戰賽了。”
    “我們的日子難過了……”和穀悶悶地道。
    越智推了推眼鏡：“你胡說什麼？進藤不過是運氣特別好而已，循環賽他隻是僥幸過關。論實力，進藤並不在我們之上許多。”
    眾人微微一怔，塔矢卻是微笑了：“不錯，進藤的過關是有些僥幸。但是，”他臉色一沉，“沒有絕對的實力，就坐不到幽玄棋室那個挑戰者的位置上！”看向正低頭沉思的佐為，“但他，卻和進藤不一樣啊……”
    ※
    “啊，終於開始了！”
    水穀突然喊了起來，眾人的目光一齊轉向了屏幕。
    進藤執黑先行。
    觀棋室裏幾乎所有人都與進藤對局過，見他一如往日走出秀策小目的開局，不由都是微微一笑。
    兩人都下得很快。
    “很漂亮的序盤。”桑原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地吐出煙圈。“那小鬼比當年沉穩多了。真是讓人期待啊。”
    森下隻是笑。進藤是自己的愛徒，雖然現在知道他真正的啟蒙老師是什麼人，但終歸是在自己門下成長起來的。“在我平日的研究會裏，能夠逼我全力出擊的隻有進藤一個了。這小子的認真勁頭可是讓人沒法小視的。”
    塔矢行洋隻是微微一笑。棋還沒到中盤，幾位在循環賽甚至預選賽就被進藤挑下馬的高段棋手就已經評論不休，進藤光的實力和影響已經遠遠超過自己當初的預計。突然看到靜坐一旁的銀發少年嘴角揚起一道優美弧度，塔矢行洋不由微微一怔。
    棋局，已入中盤。
    ※
    “伊角，進藤今天是怎麼了？”和穀皺起眉頭看著方才放下的一粒棋子。
    七之十一。
    不是壞手，也不是強手；在激烈無比的中盤棋局中，突然連續輕描淡寫，似乎毫無關聯的兩步，實在讓人無法相信那是一貫強勢的進藤手中走出的棋。
    所有的低段棋士都忍不住低聲議論著。
    倉田第一次慢了下來。
    塔矢握住棋子的手緊了。
    九之十二。
    十分鍾的考慮，倉田終於落子，頓時引起觀棋室中一片驚呼。
    高段棋士們的臉上，浮現的是前所未有的莊嚴鄭重。
    “倉田他……”和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越智從鼻梁上摘下眼鏡用力地擦著，汗水卻是涔涔直冒；門協和本田呆呆地瞪著棋盤中央腹地，京極大聲喘著氣，而水穀的臉色卻是蒼白如雪。伊角卻是突然輕噫了一聲，愣愣看向側前的塔矢。
    塔矢亮依然是麵色平靜，一雙淩厲的眸子此刻正端詳著棋盤。
    進藤又一次開始了長考。
    ※
    “水穀，你過來。”佐為輕柔低幽的聲音，打破了一室不自然的平靜。
    水穀一愣，連忙走近他身邊。但看到塔矢行洋莊嚴沉靜的麵容，身子卻是不自覺地微微一縮。
    佐為鼓勵似的微微一笑，扇子點著棋盤：“水穀，告訴我你是怎麼看剛才光的兩步棋的。”
    突然意識到眾人的目光，水穀有些遲疑，然而一抬頭對上的卻是那雙溫和的紫眸，不禁心中一安。“進藤前輩的棋一向都很強勢，觀察力也不輸於任何高段棋士。這一局從序盤開始，進藤前輩就以攻勢為主，步步緊逼，和倉田八段絞殺在一起。可是剛才的那兩步，卻是似乎放棄了左下角……”他猶豫了一下，抬頭看著佐為，“是進藤君看錯了嗎？”
    佐為微微一笑，紫色的眼睛中陡然閃出熠熠光彩，“水穀，十三之四、七之十六、十二之八、九之七。放下去吧。”
    伊角和越智早已經按他所說落子，放到十二之八一手時，已經是汗水如雨。一直握著棋子的塔矢突然抬頭，身子微搖，牢牢地盯住了屏幕上的棋盤。
    黑子，落在了十三之四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七之十六。
    十二之八。
    九之七。
    十三之十五。
    十九之三。
    水穀呆呆地看著棋盤，“怎麼可能……”
    ※
    “……神來之筆。”森下輕聲道。
    一柳的扇子落到了地上。
    緒方精次握著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桑原眯起了眼，慢慢地將煙絲一點點吐出。
    塔矢行洋閉起了眼睛，一直挺得筆直的背緩緩放鬆，靠到了椅背上。“SAI……”
    佐為微笑著拾起水穀落下的棋子，輕輕放回了棋盒。“秀策的對局，其中對伊藤鬆和的一局，水穀一定看過吧？”溫和地微笑著，“倉田君天性豪爽，與伊藤頗有相似之處，便是棋，也有三分影象。依今天的棋局看來，眼前的兩人竟是都暗合了當日的景象。那一局原是下得極盡凶險，黑六十七做劫，解去燃眉之急，且戰且走，再行實地之爭，如此不過三目僥勝。今日的一局，勝敗也正是如此。但光能夠在做劫前兼顧腹地，以兩步策應右後伏兵，卻是比棋盤上的單純應急又進了一分。”
    低柔清幽的聲音在觀棋室裏回響著，回應的隻有眾人強自壓抑著的呼吸。
    “能夠想到這一步，說明光已經學會了從前人的棋局中跳出來自行思考，溶入個人對棋局的理解與靈感……”安然地為水穀講解著棋局，也為觀棋室裏所有驚愕的孩子們。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高段棋士們自然不需要他的講解，卻聽得同樣認真。
    人皆知進藤光非常執著於秀策，甚至執著到了頑固的地步。雖然都明知道他此種執著的不妥之處，眾人卻均是無力無法也無心勸解。秀策的棋已極盡黑白縱橫之能，進退自若，舒展從容，靈慧飄逸之間隱隱有出塵之氣，是棋士難以企及的高峰。從秀策的棋中跳出來，需要多少天賦與勇氣？
    黑白之間，幽玄之道，勝敗，不過人心一線；但要跨過這一線藩籬，卻是無數棋士窮一生心力而不能為之事。
    棋局至此，已經終盤。
    觀棋室一片寂靜。
    “僅此一盤，進藤光也已經進入了高手的行列。”桑原眯著眼，不高的聲音卻震懾人心。“想來藤原君為了這一局也是費盡苦心吧？”
    佐為淡淡一笑：“從遙遠的地方超越自己，是光一直在努力的事情，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進藤光生來便是要下圍棋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回來便沒有任何意義。”留下這一句，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他突然回過頭來，向猶自沉思的眾人微微一笑，“其實秀策與伊藤那一戰，若在一百四十位脫先，脫困可以更加簡潔明快。”
    說罷，身影已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