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琅聲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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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深深感覺做人的下人的不易,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的。我其實是一個現代人,現代雖然有各種各樣的不平等,但在人命上,還是平等的。雖然我來君家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但這種衝擊真的來了,我還是受不了。我可以對他們行禮下跪做出恭敬的樣子,但沒有辦法從心理上認為自己是個下人,比他們低一等。
自從挨了打,我便蔫蔫的,天天也下不得床去。我住的地方極為安靜,少有人來,許是那晚受了驚嚇,我潛意識一直很緊張,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穩,因為少有人來,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更悶了,傷也好的很慢,有些地方竟然化了膿,二娘也歎氣。聽她說,那天還是君聞書聽見我那聲大叫,才打發人過來看看,房子是他撥的,大夫也是他派人請的,我怎麼都不相信,況且,相信又怎麼樣?相信,就能改變他拿我當下人、覺得我死或不死都無所謂的事了嗎?下人怎麼了?就應該成為主子亂發脾氣的犧牲品?一個小孩兒,哪怕就不是你的過錯,我也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比我高一等的想法。但討厭又怎麼樣,我還是君府的一個丫環,一個隨時可能被碾成齏粉的小螞蟻,如今,我一心隻想著離開君家。
傷爛了好,好了爛,總是不見消停,隔了月餘,我能下地了,二娘囑我隻在屋裏溜溜,不要出去,我估計她是怕我遇見君聞書,也罷,君府多事,這一個月,我沒幹活,白吃白喝的,早有人看不順眼了吧?還有那君聞書,估計也早等著審問我了吧?哼,我在心頭冷笑,以為自己了不起?曆史長河中,你也是要死的,和我一樣。
無事的時候,我便在窗前站著,傷雖然長了一層薄皮,但下麵並未長好,我也不敢坐,僅僅隻是站著而已。我到現在也不知我住的房子到底在琅聲苑是什麼方位,窗前對著一小塊空地,空地前就是幾竿兒竹子和幾叢花木,竹子後麵是什麼我看不見,反正不是院子,因為一直很安靜,聽不見人來人往的腳步聲。我覺得自己住的應該是西廂房,因為每天我能看見日出,卻不見日落,竹子旁還有一徑青石小道往南下去了,通往何處我就不知道了。
早聽說琅聲苑廣植花木,我的住處附近就有不少花木。有一種樹,高大挺直,樹皮灰而平滑,葉子看似硬而油亮,柄部還有點紅褐色,我剛來時,樹上還零星兒的開著白花,看著既挺拔又有風姿。竹子下麵種了幾叢花,潑辣的芍藥我認識,重疊的花瓣,壓在顫顫的枝上,風一過,不勝婀娜。還有一種我從來沒見過,葉子也是光綠,有些厚,小小的花兒,黃色而帶有紫暈,特有一種襲人的香氣,在屋子裏都能聞到。我倚在窗前,看風走過時樹的姿態和花的姿態,時常一站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
日子就這麼平淡又死氣的過著,除了來送飯的二娘,侍槐和引蘭倒偶爾結伴溜進來看我,聽荷就很少見了。聽引蘭說,眠芍管的緊,不讓她往這邊來,甚至傳飯的都換了人。想想我和眠芍算沒什麼接觸都這樣,聽荷恐怕更是難以自處了,但是我都自身難保,也不去想聽荷的命運了。
一天傍晚,看外麵,應該是夕陽剛下吧,天光中還有一種暗亮。黃昏,一直是我喜歡的時刻,因為我覺得這個時候特別安靜。晚飯還早,天天悶著也沒意思,出去吧,看看那幾竿兒竹子。我慢慢的走出門,恰巧有徐徐的晚風吹來,猛的,倒真像把幾世的舊事都吹過來了似的,是啊,風,似曾相識,湖州方廣寺的風,幼時登州家裏的風,恍惚著,似乎還有前世我立在我那校園裏,沐浴著的風。我也算活了二世的人了,但是這風,似乎不管時光,隻一徑的吹著,我不禁感慨起來。
夕陽這時並沒有全下,陽光靜悄悄的灑在高高的樹梢上,我便慢慢著順著南下的小徑一步步的走下去。路不長,盡頭是一個小巧的石門,石門上爬著青藤,如綢的葉子,倒也動人。穿過石門,仍是一條小徑,再走,便是一個岔口,我猶豫了一下,不知是該退回去,還是該走哪條。我抬起頭,看著天光尚亮,二娘送飯,一般都是天擦黑,此時回去也無事,再溜達下吧。我想了想,拐向了右麵那條路。
仍是幽靜,夾道兩邊皆是花木,偶爾見著幾處玲瓏的太湖石,或立或臥,跳躍在這片綠的天地裏,似乎這天地隻有我自己,真安靜啊。
抬頭看看,再往前又是拐角了,我站了一會兒,轉身往回走,忽然,哪裏傳來腳步聲。我往前看,沒人,往後看,也沒人,正尋思間,小徑的拐角處,一個淡青色的身影露出來。我仔細一看,一個少年,誰?君聞書。他剛好也見了我,目光相對,君聞書?我不想、也沒有權利和他說話,便隻往旁邊挪了挪,低頭垂手站在那裏。他走了過來,我依舊不作聲,隻輕輕躬身行了個禮。
“你好些了?”一個沒什麼感情的少年聲音問我。
“托少爺的福”,我帶譏諷的語氣說,“奴才未曾死,還活的。”
他沒了聲音,我也不抬頭,隻盯著那雙薄底的靴子,等著它離開。那雙靴子停了停,正待邁步向前走,突然,我腦子裏閃出一個念頭,“少爺,”他停住了,轉過來看著我,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我想知道,要多少贖身錢,才能夠離開君府。”
他站住了,看著我。我的頭又低了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問這個問題,雖然這個問題我想了幾千遍,但說出來問他,我還是有點瘋。也許是這個環境太讓我放鬆了,讓我又有了自由的感覺,讓我又覺得自己是個人了?——說都說了,我也無法後悔,隻好等著他的下文。
“既入了府裏,能不能打發你走,是府裏說了算。”還是那個冷冷的聲音,明明沒有幾歲,非要裝的老氣橫秋,和那個君老頭子一個樣兒,也不見得更年輕些。
事已至此,我發了狠,抬起頭,“少爺,按照律例,允許做工的贖身,難道府裏要破這規矩?”
“律例?”他疑問的重複了一下。
我接著說,“像我這樣的,不會討府上的好,對府裏用處也不大,也請早點打發了我吧。當然,前提是府上查明我不是下毒人。如果府上就是覺得是我下的毒,或者就是要找事不讓我出府,那也不必費事了,早點把我打死吧。士可殺不可辱,我不告了,我也不爭了,這條命,趕緊拿去吧,免得費事。”
“哼,”他冷笑了,“你那條命有的什麼好拿?值錢麼?你告訴我,你的命能換來什麼?”
商人就是商人,利欲熏心,錢錢錢,我在心裏憤憤的想。
“少爺,我的命是沒什麼好拿的,不像主子們的金貴,也不能給府上帶來什麼,但我也是個人。與其這樣被人誣蔑、被人閑來尋事、被人打的半死不活,我寧願去死。”
他微微一皺眉,眼神中閃過一絲訝異,停了停,才慢慢的說:“你還是回去慢慢養著吧,莫要亂想,君家沒有那麼不堪,你若是沒有做過什麼,君家自不會難為你。”
沒有做過什麼?什麼意思?我平生最恨別人冤枉我。我張口欲再說什麼,他卻淡淡的說“天晚了,二娘該回來了。”說完,轉身即走,不再看我,一會兒便消失在小徑中。我心裏惱極了,也沒有辦法,隻得又一步步的沿著路回到我的住處。
又過了半個月,我漸漸能坐了。二娘反複驗看,說應該沒有大礙了,我也緊歡喜,但又有些惴惴不安,不知等待我的是什麼未來。我想離開君家,但天下之大,何處是我的容身之處,我該怎麼才能走開呢?我再沒有看到君聞書,除了屋前的小空地我哪裏也很少去,能靜一天是一天,但我真的想把命運握在自己的手中,我想離開君家。
該吃晚飯了,我站在屋前等著迎二娘,這時侍槐匆匆過來,說少爺要見我,什麼事情他也不知。路上,我不斷的想他找我幹什麼,難道又是為了青木香的事?看君府對我的樣子,絕不會是另找到凶手向我報告喜訊的,那便是凶訊了?我對自己說,我再也不躲躲閃閃的了,我的權利我要去爭取,哪怕活不過,也強於這樣。我要直麵他們,直麵我的命運。
懷著這樣的心情,我跨入了琅聲苑園子裏。原來從我的住處順著小徑一直往北就是琅聲苑,路上並沒有見到傳說中的荷花池,隻見綠色茵茵,園林中多采用的假山在這裏倒很少見,最多隻是一些石頭,有的古樸,有的靈巧,小徑露天,並不是上次我誤入臨鬆軒時的回廊,頗似一個天成的好地方。穿過一個垂花門,一排正房顯在眼前,房子並不大,約五間吧,房上隻覆雕花青瓦,並沒有富貴人家的琉璃瓦,青瓦和著周圍的綠色,倒也協調。侍槐在正中的一間前住了腳,先進去回了聲,又返身讓我進去。裏麵並不大,屋裏陳設也看不出別樣的豪華,牆上掛了幾副字畫,北牆角放了兩個白胎青釉鎦金絲的大花瓶,右麵一幾,幾上擺著我叫不上名兒的花,正中間是一張雕花桌子,桌子後正坐著君聞書,正在看著一本書。審問開始了,我想,道聲少爺好,上前行了個禮。
君聞書眼睛仍在書上,“你好了?”
“回少爺,好了。”
“既是好了,就要開始幹活了,你要明白你的本分。”君聞書一幅主子腔,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怎麼不明白我的本分啦?是你們冤枉好人亂打無辜,我何時偷過懶?我垂下頭,不說話。
“聽說你識字?”他的目光仍在書上,並不看我。
“回少爺,略識幾個。”
“會寫?”
“回少爺,沒寫過幾個毛筆字。”
“侍槐,把我書房的《史記》第四冊拿來給她。”
侍槐應了聲,一會兒又回廳下遞給我一本青布麵線裝的《史記》,裏麵盡是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的繁體字。說真的,我還真沒見過這樣版本的《史記》,我前世的家裏倒有全套的《史記》,還有幾本《史記選》,不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就是中華書局或上海古籍的,這種版本的,真沒見過,我不知他要幹什麼。
“你選一章告訴我裏麵講的什麼。”
“這,”我翻了翻,《史記》的列傳部分我並不陌生,但我不知君聞書要做什麼,雖然中華書局的書一向多繁體字,但這個……,我還是有點兒怵。我略翻了翻,忽的看見《魏其武安侯列傳》,這章我看的遍數最多,我合上書,抬頭對著他道,“列傳第四十七《魏其武安侯列傳》,說的是漢文帝外戚魏其侯、與漢景帝外戚武安侯以及因軍功而封將的灌夫間爭鬥的故事。”
“哦?你以前曾讀過?”他把眼光稍稍抬了點,看著我。
“回少爺,略讀過幾行,不太精細,有些字不很認識。”
君聞書點點頭,“我的書房缺人整理、抄書,從明兒起,你便開始吧,每天卯時三刻準點到書房。”
什麼?讓我呆在琅聲苑抄書?書僮不是侍槐嗎?我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侍槐也莫名其妙的看著我。
“有事嗎?”
“呃,少爺,我的字寫的不好,而且我是內廚房的,這是夫人吩咐的。如果少爺不問我青木香的事,我還是做些粗活吧。”我不想侍候君家的人,避之不及,覺得離得越遠越好,省得又出什麼妖娥子事賴到我身上。
“內廚房自有二娘料理,你不用管了,讓你做什麼就做,夫人那兒,我自會去說。能做好書房的事,也是你有用了。”
“可是少爺,我的字真的寫的不好,好多字不認識。”繁體字,我會寫的不超過一百個,再要出點什麼差錯,我可怎麼擔當?
“先抄吧,好不好再說,你先下去吧。”
我糊塗了,君聞書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侍槐明明說,琅聲苑裏一個丫環都不要,怎麼又要留下我抄書?還有內廚房,怎麼回事?難道另有別人了?我想念笑容滿麵的胖子劉,甚至想念老教我注意淑儀的宋九,可是,我怎麼就被留到琅聲苑了?我不是嫌疑犯嗎?他不怕我給他下毒?他怎麼去跟他那倔頭的蒙眼爹交待?帶著一肚子的疑問,我回到了我住的那個小屋。
二娘終於送來了晚飯,我迫不及待的告訴她剛才發生的事,二娘靜靜的聽著,不見一絲詫異的表情。我倒疑惑了,難道她早知道了?“二娘,你不覺得奇怪嗎?”李二娘笑了笑,搖了搖頭,隻讓我吃飯,說少爺讓你做什麼你就去做,別想太多,看著她的態度,我更詫異了。二娘交待了以後飯的地方和時辰,收了碗筷自去了,留下我,丈二的和尚——摸不到頭腦。
第二天我準時趕到。琅聲苑正房五間,中間一間算作君聞書的起居室,挨著起居室的是他的臥房,最東麵那間隻放些他的衣物,書房共兩間,西麵第二間是他真正的書房,第一間其實是個書庫,我第一次進去便被滿屋的書所震憾,圖書館我見過,但私人藏書這麼多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除了南窗,三麵牆壁都是從腳到頂的書,一層一層,屋子的中間,又東西向擺著很多架子,有些還是空的,有的全放滿了,每排之間的縫隙,隻能夠一個人過,我這才知道這君聞書為什麼要找人管書,這活兒實在不輕鬆,南窗下,放著一張小桌和一把小椅子,上麵也放了些筆墨紙硯,估計那就是我的工作台了。
君聞書說了工作的要求,一是保證書他隨要我能隨找到,二是保證書不能蒙塵更不能生蟲,三是所抄之書可以不美,但要保證他能看清,不準有訛誤。他說的雲淡風輕,但聽的我心裏發暗,對著一屋子的書,我真是發愁,如果要管起來,就憑我自己,太難了,且不說抄書,隻說前兩點,這一屋子的書,也沒個計算機,怎麼能保證隨要隨找到?這麼個屋子,通風又不好,怎麼能保證不生蟲?我不禁皺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