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無依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8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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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我再次醒來,已經趴在一個木床上。陽光透過小窗欞照在地上,若不是身上的疼提醒我這是在君家,我一下子居然差點覺得自己在方廣寺。方廣寺,我更想念蕭靖江,想念那自由的生活,甚至想念前世裏我那所有的生活,一時間,我不能自控,失聲痛哭。
    我最恨別人冤枉我,這種你根本無法辯白的冤枉,這種冤枉,直接觸發了我上一世受的傷害。在上一世,在那不堪回首的年代,我的老師曾經用冤枉的手段逼我退學。那傷害,從來沒真正好過,每當冤枉來臨,我的反應總比別人更激烈些。我開始恨君家,恨君如海、君夫人,也恨君聞書。如果說君如海隻是聽了眠芍的一麵之詞而將我痛打,那我實在無法理解君聞書,難道,就是因為我是個下人,他就覺得可說可不說?我是一個下人,我就那麼沒地位?我開始後悔,前世傲了一輩子,怎麼選擇了這條路?——在中學時,大凡不那麼傲,隻順著老師的意思東指揮西指揮便也不至於那樣了。現在,這世,給人做下人我也認了,如今,別說生死,就連名譽清白都是人家說了算,我,算什麼?
    有人在慢慢的拍我的背,抬起淚眼,是李二娘,她正滿臉憐憫的望著我,旁邊放著一個小托盤,裏麵放了幾個小藥瓶。
    “哭吧哭吧,挨了打,是疼吧?”
    她這麼一說,我更覺得自己冤了,“二娘,我不想再在府裏了,我想出去。”
    “傻丫頭,都賣給人家了,哪那麼輕易的說走就走?人呐,有貴命賤命,越是像咱這種賤命啊,越死不了,老天讓咱活著呢。”
    “二娘,任人栽贓,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兒?我沒害人,也沒做錯什麼,為什麼卻要受這冤枉?我,我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昨天傳晚飯時我都不在內廚房,我明明沒有下毒,我哪兒知道青木香是什麼?”
    李二娘點點頭,一副了然的樣子,歎口氣道:“怨誰?怨咱是下人,人家不拿咱作法拿誰作法?你快莫要想了,我給你換換藥?”
    “我不換,這次挨打好了,下次還得挨,我寧願死了,也不再在這府裏呆。這個地方,破地方,鬼地方,不是人呆的地方,君家都不是人!”我放聲大哭。
    李二娘大驚失色,趕快捂了我的嘴,四處看了看,一邊壓低聲音嚴厲的說“你不想活了?今天若不是少爺救了你,你哪裏還能躺在這裏胡說?”
    “少爺救我?”我冷笑了一聲“他哪裏救我?昨天傳夜飯的時候,我明明遇見了他,他明明知道我不可能下毒,他還看著他那個爹打我,他救我?他想看著我,指望能從我身上釣指使我下毒的大魚呢!”
    “別瞎說,我說少爺救了你就是少爺救了你,往後你自會明白。少爺心裏明白著呢,你快起來,我給你換了藥,好回內廚房造飯。”二娘催促著,我不情願的住了嘴,二娘是好意,朝著她使臉色我未免不知好歹。她給我往下褪衣服,我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喊了起來,二娘咬著嘴唇說:“天,打的這狠!你忍忍,這麼熱的天,可是要上藥,否則會爛的,好的更慢。”她輕輕給我上了藥,包上紗布,把我的衣服全褪下來,“索性全褪下來吧,省得粘到腿上下次換藥更麻煩。你反正也不能下床,也別翻身,先這麼趴著,被單要記得蓋嚴,不要忘了,姑娘家的,雖然包了紗布,也不能讓人看見腿腳。我先回去做飯,晚飯我讓侍槐給你帶來。別忘了我說的,蓋好被單。”
    二娘絮絮叨叨的說完便走了,又隻剩下我一人。我哭了一陣兒,有些累,抬頭打量一下這小房間。小、暗,隻有一個小窗欞,剛才二娘說她要回去做晚飯,看這太陽,想必這是西廂房了,這小,這暗,不知這是君聞書本來造來想養什麼動物的,我居然落到如此地步,心裏又氣又悲愴,索性在心裏大罵一陣。君家都是什麼人啊,一個老糊塗的爹,一個死陰森的娘,二個小姐爭一個男人,一個兒子陰險卑鄙,壞蛋,都是壞蛋!胖子劉還這好那好的,全是假的,真是驢糞蛋兒表麵兒光。我怎麼就到這戶人家來了?我想走,一刻也不想呆。我輾轉了一下,被單滑落在地,正要去揀,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你在幹什麼?”
    我抬頭,楊騁風?!他?他來做什麼?我一時愣在那裏,他皺著眉頭,“一個姑娘家,真不知羞恥,還不快顧點斯文?”,
    被單!我挪動著,伸長胳膊想去拉被單,可它掉的太遠,我一使勁,牽動了身上的傷,“哎喲”,我禁不住叫了起來。
    “撲哧”,楊騁風竟然笑了!這個幸災樂禍的東西!我也不去揀那被單了,冷冷的說,“私闖民宅,又擅闖女室,我失了斯文,隻怕你連法令廉恥都沒有了吧?”
    “哂,一個丫頭,這時候了,還顧得上編排本少爺。”他輕輕走過來,撿起被單,輕薄的望著我,“你若是求求我,我便將這單子給你蓋上,否則嘛……,嘿嘿。”
    我不理他,和這種人說話,怎麼都不會討到好。
    “說話呀。”
    “你願蓋就蓋,不願蓋就放下,這是君家的地方,又是女室,請你出去。”
    他愣了一下,立刻又笑了,“小丫頭真厲害。看你挨這打,估計是因為沒幹好事吧?”。他笑嘻嘻的湊了過來。
    “你要幹什麼?我可告訴你,這裏是君府。”我有點害怕,君聞書說讓我住畜欄,這到底在什麼地方,半天沒點兒動靜,這楊騁風真要對我不利,我可是呼救無門。
    “君府?君府怎麼了?哪裏有人顧你這丫環?”他說著,更近了。
    我開始往床裏縮,天哪,這到底在哪裏啊?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扯著嗓子喊道“救……”
    “喊什麼?”楊騁風手如疾電的捂著我的嘴,卻緊張的四處看,我一邊唔唔的叫,一邊掙紮著,他的力氣真大,我本來就趴著,都快上不來氣了,“不準喊,聽見了嗎?再喊我直接要了你的命!”他在我耳邊惡狠狠的叫到,手卻放了下來,把被單扔在我身上,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這下可沒辦法再硬了吧?我就知道,你這樣的,在府裏不挨打才怪。”
    我正在氣頭上,眼睛一瞪,“無事請出去,這裏是女室,不該少爺來。”
    “這君府我是想逛哪裏就逛哪裏,你要怎地?”他拖長語氣,似極無聊,又似極自負,好像這君府隻是他的一個什麼去處,想來便來想走便走。我突然想起來了,莫非昨日下毒的是他?我不禁轉過頭去看他,沒想到他正也看向我,“你看我作甚?”
    我心虛的轉過來,暗想,不能說,萬一真是他,他豈不要殺了我滅口?或者,他今天來即是想滅口?我想著,嚇出一身冷汗,我一動也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喘的等著他的行動,一邊腦子裏如一團亂麻的想著對策。
    “喂,你怎麼那麼討厭我?”他俯下身來看著我。
    “你不招人喜歡,不是君家的人,我也犯不著裝作喜歡你。”
    “嗯?脾氣不小嘛,君家的丫環如果都像你這樣的,我可不敢要了陪房。”楊騁風的語氣極為狂妄。
    “楊少爺盡管放心,君家陪嫁一百個,我也不會去的。”我毫不示弱。
    “喲,多少丫環都盼著陪房好混個身份,你怎麼不想去?”
    我不理他,話不投機一句多,我隻願和把我當人的人說話。他見我沒了回音,似乎也很無趣,想了想,問“哎,你怎麼了挨打?”
    正問在痛處,我更懶得理他。隻聽他在喋喋不休,“偷了東西?弄壞了東西?做壞了事?頂撞了主人?……”他猜來猜去的沒個完,最後居然問,“是不是勾引了那個君老頭子,挨了人家的打?”
    呸!君家那些貨色,我稀罕勾引他們?我氣的臉都要青了,剛要破口大罵,隻聽他臉色一變,“有人來了。”閃出門倏然不見。
    媽媽的,這口氣硬生生的憋在肚子裏,我覺得肚子都要撐破了。好半天,才聽進腳步聲到了門口,我不禁佩服楊騁風的聽力,卻又好奇,是誰呢?怎麼不進來?腳步這麼輕,不像李二娘啊。我正猶豫著,腳步聲竟然又悄悄的遠去了,奇怪,誰啊。
    一直到晚飯時都沒有人再來,飯是李二娘親自給我拿過來的,居然有一碗上麵沒浮一點油花的雞湯,二娘說是胖子劉專門燉給我的。我覺得榮幸不已,又想到內廚房出的葷菜一向都是要記賬的,不知這碗雞湯怎麼下賬,二娘說不要緊,她已經料理好了,讓我趕緊喝。我讓她也喝,她卻笑著說“傻丫頭,我又沒病,我喝它做什麼?快喝吧,涼了就腥了。”
    一天沒吃飯了,真是餓,我狼吞虎咽的吃著,二娘忽然問我,今天有沒有什麼人來過?我警覺起來,難道是楊騁風被人發現了?我一點兒都不擔心他,隻是擔心又牽連到我頭上,我這條命就保不住了,於是我便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說沒有,反過來問李二娘為什麼這麼問,李二娘也隻說隨便問問,就轉了話題,和我閑聊起來,問我小時候的事,又問我的家裏,我以為她是在摸我的底,反正除了和蕭靖江的相識,我以前說的都是實話,也不怕她再問,於是便她問什麼我答什麼,說著說著便說起入府來了。
    我問她怎麼到府裏的,她說她家男人原來也在揚州給人當差,她嫁了之後也跟著來了,本來想著兩個人一塊兒辛苦幾年將來回家也能置點兒產業,沒想到,男人突然得急病死了,也沒留下個骨血,她一個女人,再嫁也怵,不嫁回去也過不成,索性就在君府做起了老媽子,府裏對她倒也好,一群下人多數也和她命運差不多,也不唧唧,她雖然孤身一人,但覺得在府裏的日子也過得去。
    我挺同情她,一個女人,目不識丁,沒個家撐著,在那樣的社會,確實也不容易,我把自己的感想說給她,她卻笑了,“一個丫頭片子,還可憐我,你還是先可憐可憐自個兒吧,這麼點子年紀就入了府,將來怎麼出去、怎麼嫁人?”說罷,又輕輕的歎了口氣,我也默然了。命運,什麼是命運?命運把我推入這個據說是當時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宋,但給我的是什麼?在二十一世紀,我能夠憑借自己的雙手改變命運,而現在,我又怎麼樣才能不讓他人主宰我的命運呢?現在發生的一切,不恰恰正說明著我為人魚肉嗎?李二娘見我不說話,也便收拾了東西,給我換了藥,悄悄的走了。
    屋裏又剩了我一個人,李二娘帶來一盞豆燈,照著這屋子,顯得有點鬼影幢幢。後背的傷疼的我睡不著,又不敢翻身,趴得腰都要斷了,四肢僵硬,胸口發悶,越發的睡不著了,苦不堪言。三更天剛過,突然起風了,接著雷鳴電閃,大雨鋪天蓋地,砸得屋外的地劈叭作響,又跟著一陣風,那弱弱的小豆燈閃了兩下,終於滅了,我有點害怕起來。
    我很想鎮靜下來,但身上的傷痛和白天受的驚嚇使我無論如何都放鬆不了,我一遍一遍的念阿彌陀佛,一遍一遍的想著前世我那些親愛的朋友們、兄弟們,想著他們對我的鼓勵,他們溫暖的微笑,告訴自己這個世界並沒有鬼,但他們都離我太遠了,太遠了,“親人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都隔了一世了,他們早就忘了我吧?我又努力的想蕭靖江,是呢,蕭靖江,這個世間還唯一曾經關心過我的活人,他如今也早忘了我吧?我又想前世我學的那些知識,想康德的大作,想《金剛經》,甚至想著我學的唯物主義哲學,想我曾經寫過的光彩的文章……然而,一切的信念在那時都崩潰了,天地間,仿佛就剩了我自己。門外仿佛有什麼東西隨時可能或者已經闖了進來,逼近我的床頭,我一動也不敢動,可是,我又多麼希望自己能動動啊,哪怕跑出去這間可怕的屋子在雨裏站著,我不想呆在這兒,我不想呆在這兒!我想著,精神就越發的覺得緊張。又是一個閃電,照著我這間破屋子,我隱約的見著外麵似乎站了一個巨大的黑影,我的意誌崩潰了,大叫了一聲,暈了過去。
    “司杏,司杏”,耳邊似乎不斷的有人叫我,還有哭聲,還似乎有人在搖我,我這是在哪兒?我忽忽悠悠的醒來,發現自己在一間收拾的很幹淨的內室,床簾上還垂著流蘇,太陽暖暖的照進來,我恍如隔世。
    “司杏,司杏”,還是那個聲音,有些熟,我又努力的睜了睜眼,哦,是侍槐呢,再看旁邊,原來是引蘭滿麵淚痕的在搖我,聽荷在旁邊哭。
    “司杏你醒了?”侍槐大喜道,“可是醒了,嚇死人了。”
    我沒有回答他,緩緩的看了看周圍。侍槐像是看懂了我的疑問,連忙回答說,“這是琅聲苑,少爺撥了間房給你養傷的。”
    少爺?君聞書?那個惡人,他撥我給養傷?怕是有什麼陰謀吧?我對君聞書全無好印象,想說話,卻張不開嘴,隻翕動了兩下,仿佛嘴唇有千斤之重,我怎麼了?
    “姐姐,你快別說話了,大夫說你傷了元氣,可是要養著。”引蘭眼睛紅紅的,俯著腰說。
    “姐姐,千不好萬不好都是聽荷不好,讓她尋著了你的柈子,害你成這樣。”聽荷小聲啜泣著。
    侍槐歎了口氣,“事到如今,還說那些幹什麼?幸好司杏醒了,否則……,唉。司杏,你覺得怎樣?要不要吃什麼東西?”
    吃東西?我搖了搖頭,真是一點兒也不想吃,也吃不動。引蘭急了,“滴水不進,不吃東西怎麼行?我去內廚房給你尋點兒吃的來。”
    侍槐攔了她,“你別去了,如今不比以往,還是我去,省得你們又惹亂子,你們在這兒好好看著,我去去就來。”
    侍槐說完便走了,聽荷也便湊了上來,看著我,依舊是哭。我很想安慰她幾句,可我卻說不出話來,淚倒先一個勁兒的流。引蘭過來擦,無奈越擦我的淚湧的越凶,引蘭也禁不住哭了起來,一時三人哭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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