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下部  105、墳墓裏的寫作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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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5、墳墓裏的寫作
    …………
    當晚,我用女作家Agate給的錢買了去多倫多的機票,記得好像是11點多的紅眼航班。Agate給了我不止648,而是整整700加元,她說:“你一定會需要一些別的花費。但願你成功。”
    帶著女作家的祝福,我登上了飛機,突然覺得去多倫多尋找尤瑟夫的衝動遠沒有先前強烈。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仿佛就是為了體驗人生的磨難與痛苦。不入戲不成讖,不作死不得活。
    飛機起飛沒多久,我就睡著了,錯過了機上供餐,醒來時覺得肚子好餓,於是到後機艙跟乘務小姐要了點吃的。果汁,羊角麵包。我需要大量的維他命和碳水化合物來補充自己。
    肚子問題暫時解決了,我進到盥洗室,認認真真洗了臉,我從來沒有過這麼髒,渾身散發著荷爾蒙的氣味,連自己都能聞到。想到自己還是個沒行李的登機人,不知別人會怎麼看我。
    再次坐到座位上,打算繼續睡,養精蓄銳,卻有點難以入眠。在Agate家的那一幕幕出現在腦海裏……
    那是個小公寓,布置簡單,雜物卻很多。家裏沒有其他人,Agate說,她有一個女傭,幫她打理一切,跟了她許多年。我猜,她是個Singlewoman(單身女人)。
    我們的“工作”在她的臥室進行。除此,我感覺她沒有別的房間,比如書房什麼。臥室裏有一張很大的書桌,大部分都堆著書籍以及零散紙張,我想裏麵一定有那四十六個人的資料。我一直懷疑她會不會把四十六人的資料搞混了,這個人的故事有那個人的經曆,那個人的情節又出現在這個人的生平裏,搞得麵目全非,身首不接,真假難辨。可是這又怎麼樣?誰會在乎真實與虛構,誰會在乎在這樣一本書裏,邏輯是不是縝密,細節是不是經得起推敲,背景和年齡有沒有發生謬誤,性別有沒有被搞顛倒?人們大致是相信書裏所說的一切,或者說,人們從來就不信從作家嘴裏吐出來的那些象牙。寫書的人多半腦洞很大異於常人,他(她)們活在真實和虛假混淆的世界裏,活在自己想象中。虛構讓他們在另一個人或者另外一百個人的身體裏寄生。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不過是為了尋找靈感,發現藍本,他們本來是可以在墳墓裏碼字的。
    我說了與尤瑟夫相識的過程,這時候Agate突然提出要給我照相。這是648元之內的內容,拿什麼錢幹什麼活,不好拒絕。想到我的尊容以後可能會出現在她那本狗屁的書裏,記載下我不光彩的曆史,我便請求,鏡頭不要對準我的臉。
    Agate說:“不照臉,那照片還有意義嗎?”
    我說,你隻需要證明一個人的存在,並不需要向讀者證明這個人長什麼樣。
    她挑起眉毛做了個驚訝的表情:“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猜她指的是那些接受訪談的人。她一再重複,“沒有,真沒有。”
    她說她需要如實記錄下這人長什麼樣。“我對每一個人長什麼樣非常感興趣,與生俱來的興趣。讀者也會感興趣。不同的五官,不同的眼神,不同的微表情,人們可以從中發現許多,發現普遍規律和特殊規律,看到不一樣的靈魂。”
    我說,窺探一個人的靈魂很無恥,試圖進入他人的心,是魔鬼的行徑。
    Agate琢磨著我的話,對我聳了聳肩,無奈地說:“好吧,讓我們來選擇一個不容易讓人辨認的角度。有些角度你看起來非常美,可惜你不願意讓我拍。”
    她有一個很好的相機,長焦鏡,像一尊大炮。我不知那裏頭藏汙納垢到底收藏了多少社會的、曆史的和倫理的乃至法律的垃圾,以及那些鮮為人知的生存狀態,那些一旦披露會讓人生不如死的故事。如果那是靈魂的素描,底層的寫真,尚有價值可言,隻怕是獵奇的、投其所好的、滿足肮髒窺私欲的一堆陰謀,一堆垃圾。
    我低下頭,目的是遮擋住臉,但這樣一來,胸線就顯得格外突出。後來,我在她電腦裏看到了自己,果真麵孔部分都是陰影,隻有一個黑色頭發的頭頂,能看出是個亞洲男孩。胸線成為整張相片的焦點,壯碩而美麗,像一隻飛翔的海鷗。而且看起來膚質細膩,少年感極強。
    她坐在一架至少有一米五高的木椅上,舉著大炮,拍完幾張後,她從形同梯子的木椅上下來,利索而輕快,雖然她的身軀近乎肥胖。她笑眯眯對我說:“Now,Youtakeoffnexttrousers(現在,你可以一件件脫了)。”
    我沒遇到過這樣明確而無理的提令,就像對仆人行使主人的權力,頓時,臉上一陣燥熱。我想她一定看到了我的臉在飛快地漲紅。
    我說,那個台灣女人沒跟你說清楚。
    她說:“什麼?”
    我說,Iamnotwillingtosexualintercourse(我不幹這些的)。
    她說:“哦你誤會了,我隻是要給你留影。Whole-length。”
    我說,我已經讓你拍了我了。
    Agate說:“我需要各種角度的。你不配合我工作,我憑什麼支付你酬金?”
    我明白了,Agate為什麼說從我身上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那是指她在新的章節裏會寫下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故事——一個男孩從她手裏拿走一筆酬勞的全過程。如果我連這個都做不到,那來幹嗎?這本來就是一樁說好的買賣,你情我願。要賴賬,是拿不到648加的。於是——
    …………
    飛機劇烈的顛簸起來,所有熟睡的人幾乎都睜開了眼睛,緊張地屏住呼吸,仿佛大難要來臨。
    廣播裏傳來機長的安撫演說,說飛機顛簸僅僅是因為遇到了強氣流,請大家不要驚慌,在座位上坐好,並係上安全帶。
    要是真遇到事,我想,那就是命裏安排。我幹嗎非要去多倫多?幹嗎緊趕慢趕要趕這趟深夜航班,活該!這時候生死是由不得自己的。人們緊張到極點,唯一得辦法就是攥緊拳頭,但事實上你什麼都不可能抓住,在世界化為粉齏的那一瞬,隻存在一種物理現象,那就是:飄——肉體的飄散和靈魂的飄蕩。
    好在不多會兒,飛機重新開始平穩。一度驚慌的人們重新入睡。
    之後的時間裏,我一直處於假眠狀態,好像睡著了,甚至有夢,但身邊的一切都能感覺到。連乘務小姐從我身邊經過幾次都知道。有一次,她甚至替我拉了拉身上滑落的毛毯。
    在這種狀態中,我突然脫口說,You“rehurtingme(你弄痛我了)!我知道這是夢囈,但真實地從我嘴巴裏發出聲音來,造成身邊的乘客一陣驚慌。
    身邊的乘客也許是太胖,坐久了不舒服,一直在扭動,他驚慌地問我:“我弄痛你了嗎?真的很抱歉——”我說,你並沒有碰到我,是我在做夢。
    他笑了笑:“那你繼續做夢吧。”
    …………
    她弄痛我了。Agate。因為她的指甲。塗著Cutex(蔻丹)的指甲對於女人來說是美和雅致,可對於一個男孩來說,無疑是一種傷害。男人對於這種事多半是小心翼翼,小心了再小心,唯恐弄痛。她們則不然,從未考慮過我們的感受,不擔心會弄痛我們,直到我們喊出來。
    如同女巫瑟西一般的爪子伸向我時,我連殺人的心都有。我努力為悲哀開脫,對自己說,相同的惡夢我十七歲的時候就做過,現在隻不過是一場老電影的再度上映——磨損的黑白膠片,布滿了雨絲一樣的劃痕,汙了影像,糊了人臉,聲畫不同步……那是未成年時的生活實錄,4K修複後也沒大管用。
    按理說,我不該有十七歲那會兒的恐懼,已經被劇透的情節,即便驚悚,也不能嚇到我。況且,現在我的目的性那麼強,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為648,閉一閉眼睛,一切都能過去。
    她的手太粗糙了,糙得像一把銼刀,指甲尖利而堅硬。我不是那麼不經事,之所以會冒冷汗,多半是由於憤怒,憤怒加劇了我對疼痛的敏感度。You“rehurtingme!當我大聲衝她喊時,她並沒有向我道歉的意思,隻是輕輕“噢”了一聲,好像我的過激反應反而催化了讓她的興味。
    她說:“Youcancontinue(還能繼續嗎)?”
    我以高八度音調反問,What(什麼)?
    她把我當作什麼了?一隻不用顧忌極限可以吹氣吹到爆炸的氣球?
    我說,Itcontinues,Don”tYouKnow(一切都在繼續,難道你沒看到)?
    我意識到這一切已然超出了訪談範圍。648加元的大部分已經不是為獲取一些資訊,而是要讓我現身說法上演一出活報劇。而她曾一度讓我天真地認為,我隻需要出賣故事。
    “stunner(尤物)——”她說。
    我倒抽著冷氣說,你以這種方式訪問所有人?
    “當然不是。”她說。“隻是今天。當我見到一個聖子一般的男孩,情不自禁想去慢慢觀察,更加深入地去了解他的一切……我想我能從他身上醞釀出最能打動人心的文字。”
    他媽的這就是作家,女學者,Femaleprofessor(女教授),社會和曆史的見證者!能把無恥做成詩歌來唱,把寫書的艱苦變成人生享樂。我草你姥姥!難怪樂此不疲,寫完四十六個還要奔著一百的目標去。
    她重新拿起相機,說:“現在的狀態讓人滿意。”
    可以結束了,我說。我要這一切盡快結束。
    之後,我不知道把相同的話重複了多少遍,才徹底滅殺Agate的進一步想法。其間,我盡可能遠離那張床,不讓自己陷落,到後來幾乎是貼著牆在和她作最後的抗爭。Agate是個大骨骼女人,和她在一起,我高大的身材不見得有多大優勢。有一刻,她抓住我頭發,試圖迫我就範,我非常冷靜地對她說,如果再不放手,接下來你將去墳墓裏寫作!這話居然奏效了。我不清楚她從我眼睛裏看見了什麼。
    盡管Agate信誓旦旦對我說,今天這樣的事絕無僅有,不是每一個受訪者她都會往家裏帶。完全是由於我太英俊太迷人了,她才會“情不自禁”,這讓她自己也難以置信。但我不信那套,我相信她玩的就是表麵高尚心底齷齪的把戲,書要寫,情則不必自禁,在她撕開社會、曆史、經濟、法律的褲衩時,也不惜撕下自己的麵具。這是一場美其名曰的訪談。
    ……飛機下降的過程,我感到耳痛,惡心,咽喉裏像被塞進了一塊破布。老在空中飛,從未有過這種情況,我知道自己的體力損耗很大,到了極限……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我的情況真的很危險,因為我剛剛經曆了一場胃出血,在這種極度疲勞、精神極為壓抑的情況下,身體的災難隨時可能再次出現,倘若那樣,那我就有可能死在異鄉。
    我不諳風險、不明事理、固執己見的性格讓我自己吃足了苦頭。
    尤瑟夫,你要知道這些,不為我的執著而感動到哭泣嗎?
    飛機終於落地了,我這才發現多倫多剛剛下完一場豪雪。
    晨曦中的雪景,讓人透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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