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下部  104、掙一張機票錢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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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4、掙一張機票錢
    第二天一早,前台的台灣姐特意進到我房間,告訴我,尤瑟夫走了。
    見我很久沒緩過神來,台灣姐關切地問:“要不要我替你備一份早餐送來?”
    哦不用了……我說。轉而又問,他,我的朋友沒說別的?
    台灣姐搖頭,“我提醒您一下,”她跟著說:“過了中午,這個房間要按兩天收費。”
    知道了,我說。你去吧,請替我把門帶上。
    台灣姐走後,我腦子一片混沌,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手機沒電了,我甚至不知道現在是幾點。有一刻,我覺得這隻是個夢,尤瑟夫昨晚在我夢裏出現了。
    為了不再加付一天的房租,我趕緊收拾了自己,準備離開。
    坐前台的換了個男人,也是亞洲麵孔。或許這地方就是家亞洲人開的經濟旅店。
    交完鑰匙牌,回身見台灣姐在門口候著我,一手拉著門。看穿戴,剛好要下班的樣子。
    “給錢了嗎,他臨走?”擦著她身子出門去那會兒,台灣姐突然衝我發問。
    我愣了,半天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長得好英俊……皮膚好好。不過,幹這個沒人擺渡是不行的,十有八九要被放鴿子。”她塞了張卡片在我手裏。“以後你找我。”
    我不知道自己幹嗎要接她的名片,也許是不想跟她糾纏,更不想聽她說那些話,隻想趕緊走人。
    “嘿,”她在我身後說。“他去多倫多了,他對的士司機說要趕早上飛多倫多的航班,我也隻是聽了一耳朵……你手上有我電話,我們合作哦。”
    我在她說尤瑟夫回多倫多了那會兒頓了一步。
    我等了好久才等到回溫哥華的班車,車子要發動那會兒,我突然跳了下來,隨後在附近電話亭撥了卡片上那個電話……
    我對對方說,就掙一張往返多倫多的機票錢。
    我曾經到處告誡別人,說我自己是個壞孩子。事實上,那個階段是我“最壞”的階段,惱路清奇,想法大膽,不怕欲火燒身。有些念頭,現在回想起來都不知道怎麼生成的,特別不可思議。也許這就是叛逆,每個人都有這樣一個壞階段。
    我和台灣姐在一家超市門前再次見麵,她說:“我以為你轉身就會把卡片撕了。”
    我說,嘿嘿。
    是啊,我幹嗎不撕?事實上,我剛要撕名片,突發奇想:我要去多倫多!
    可是我身上一文不名,兜裏的鋼鏰兒光夠買一張回溫哥華的汽車票,而去多倫多的空中距離是八百多公裏,坐飛機將近五個小時,按那時加元的彙率,單程機票錢差不多在人民幣2500左右,即使我使用學生優惠,往返至少也需要4000塊。可一時半會兒我哪兒去弄這些錢?當時我甚至想,隻要弄到夠飛一程的錢,去了再說,回不回來還不一定呢。當時就是沒想幹嗎非去不可。
    台灣姐把我領回她家,那是一處特別逼仄的公寓樓,過道裏的牆全都花了,牆灰大片大片掉地下,被人踩成粉末。
    台灣姐一徑在嘀咕,說一時半會讓她犯難。
    屋裏有個老男人,大白天在家喝酒,看起來應該是她老公。說閩南語。
    台灣姐和男人用特別難懂的閩南語嘰裏呱啦談了一陣,後來,那男的撂下酒杯出去了。台灣姐對我說:“要不你看會兒電視吧……”她說她沒想到我這麼快,而現在是白天。
    電視很小,拉天線的那種,圖像極不清晰,滿屏水紋,就像對著一隻魚缸看人在裏頭遊。沒多會兒我就睡著了。醒來時,見台灣姐在跟人通電話聯絡,我則要了塊麵包吃,麵包太硬,我隻能蘸著杯子裏的白水,勉強咽下。大約過了半小時,台灣姐終於對我說:“有了。”當我聽到這兩個字時,心裏一陣狂跳。我明白,那是緊張,臨殺頭似的。
    台灣姐問我要不要洗個澡?說我看起來可有點髒,說洗了澡顯得更精神一點。我說,不要了。
    她說:“那我們走吧,她說她現在可以勻出時間來。”
    在一家老式的劇院門口,我們又等了很久,我一直在看一張演出海報,《美女與野獸》,人偶同台,其實我並不需要看這海報。
    一會兒,一輛杏黃色“甲殼蟲”停在我們麵前,台灣姐立刻迎上前去和開車的女人說話。女人從車窗裏打量我,我故意不看她們,站得遠遠的。車裏的女人戴墨鏡,栗色短發,體態偏肥胖的那種。
    後來,台灣姐向我招手,我過去。走過去的那幾步,心裏莫名慌張,有罪惡感。但此刻我已經無法逃離罪惡的吸盤。
    “瑪玨瑞——”台灣姐對我說。事實上,車裏的女人叫Mergaret。她還有個名字叫Agate——瑪瑙。這是後來她自己告訴我的。我當時說,嗯,兩個名字都好記。其實,我壓根沒打算記住她名字。生活中越不需要記住的東西往往越能記住,像在腦子裏長了根一樣。有些事倘若過去許多年還不忘記,就說明這輩子不會再忘記。
    Agate從車窗裏伸出手,很正式地和我一握,隨後微笑著說:“上車吧。”她的手可真肥,又白。
    Agate的車單廂,沒有後座,於是我隻能繞過去,從另一邊坐在Agate身邊。我見Agate非常快活地對台灣姐說:“哦,看我這記性,忘記把錢給你了……以前有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如果有,你該及時提醒我。”她很喜歡笑,笑聲熱情洋溢,伴隨著誇張的手勢。
    Agate從隨身小皮包裏抽了幾張錢給台灣姐,我想,這就是傭金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支付傭金的,明目張膽。台灣姐拿了錢,算是徹底和我“拜”了,她對我搖搖手,說“再見”。我咧了一下嘴,算是回應。心裏說,見你個大頭鬼!
    Agate問我是不是要把車頂打開?她說,這樣會爽一點。我說,可以。當時我的感覺就是倆狗熊坐在一輛玩具車裏,車胎有壓爆的可能。隨後Agate說:“你是不是想喝點什麼?”我說,行。她說:“那我們可以去一個非常有曆史的酒吧。”
    我後悔同意她把車篷打開,不僅僅是因為冬天,風特別冷,一點都不爽,我還怕遇到熟人。萬一遇到熟人,見到我坐在一個女人的車上,該怎麼跟人解釋?我說的是“萬一”。
    幸好我們要去的酒吧離得不遠,沒把我凍僵,再說,這一路我感覺還行,不是想象中那麼窘迫。
    在我看來,我們去的酒吧毫無特色。我不明白Agate為什麼會認為它“非常有曆史”?也許,我就是個沒文化的,不諳風情,不懂品賞。
    那會兒,Agate摘了墨鏡,換上一副紅色鏡架的眼鏡,看上去像金魚的眼睛。在之後和她接觸的兩小時裏,我見她數次調換不同款式的眼鏡,我不知道那些眼鏡都有什麼功能,會產生怎樣不同的視覺效果,反正,換眼鏡讓她的模樣不時在變化。
    換了眼鏡的Agate讓我看到了她的真實年齡。盡管她的舉止很少女化,比如,我剛打算在酒吧落座那會兒,她突然尖叫著,用一個指頭點著椅子,說那個位子是誰誰誰曾經坐的,樣子非常天真,可我怎麼也不會認為她比我母親年輕。
    我急忙讓出座位,說我是不是不該坐這位子?Agate連連搖手:“沒事兒,沒事兒,這裏每一個座位你都可以坐,因為即便是皇帝的屁股,也不見得比平民更高貴。”
    我笑了。湊趣而已,心裏一點沒感受到這話有什麼幽默。
    她說,你知道誰誰誰嗎?就是剛才她說我坐他位子的那個人。
    我耿直地說,不認識。
    她咯咯笑著:“你當然不認識,可你應該知道他。”
    我說,不知道。
    因為我的生硬,她非常掃興地一揮手,說:“那是個非常著名的作家,他好幾本書暢銷書就是在這個座位上完成的。”
    我說,作家不坐家裏碼字,坐到酒吧來湊哪門子熱鬧?當然,我嘀咕的是中文。
    瑪瑙Agate給我要了杯杜鬆子酒,完全自說自話,可她說我的氣質符合這酒。然後,她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好,現在我們來談談接下來要做的工作——”
    我嚇一跳,她管我們要做的事叫“工作”?
    她可真有風度,把無恥低賤的活兒叫工作。我可服了。
    應該說Agate長得不是很醜陋,也許她長得再醜一點,我就有放棄去多倫多的理由了。但這一切都隻是假設。
    她說:“好,讓我來了解你。你可以談談你故事。如果,你還不那麼自然,也可以說說現在的心情。”
    我說,我現在有點後悔。
    Agate說:“後悔是件最無聊的事,除了浪費時間和生命,什麼也解決不了。”
    她問我幾歲?看起來她想主動引導話題,消除我的局促,她對這一套程序一定是很在行的。她要我說真實的年齡,別編造,在以後的交談中也別說任何謊話。“我需要的是真實。”她如是告誡我。
    我遲疑了一下,二十二,我對她說。
    她又一次尖叫起來,“我完全看不來東方人的年齡,你才二十二歲?太讓我吃驚了。”
    我有點喜歡她一驚一乍的樣子了,看起來很開朗熱情,讓我放鬆。
    人在特別辛苦疲勞的時候,或者情緒格外緊張,胡子就容易瘋長,這一天一夜,我臉上的胡子確實濃了不少,剛才坐車時,從後視鏡裏我有看自己,胡須線很顯,但還不至於顯老,關鍵是她不會看東方人,不知道一個東方男人什麼時候該長什麼樣,以便從細微處去識破他的真實年齡。
    她說:“那你從幾歲開始進入現在這個行業的,不會是未成年吧?”
    我不知怎麼回答,反詰,你幹嗎要知道這些?
    她揮了下手說:“你提醒了我,我應該把接下來的工作程序向你說明一下。事實上沒有人會問我為什麼要了解他們,因為每個人都知道我是個作家,我的工作就是要走進人的靈魂裏去。看起來你完全不知道。”這話聽起來有點嚇人,怎麼叫“走進人的靈魂”?靈魂是個房子嗎,抑或是個盒子?
    Agate說她是個作家,正在進行一項“偉大的”寫作計劃,這本書裏將記錄100個男性性工作者的經曆,包括他們過去和當下的生活境遇。她說,這是一項很重要的研究,涉及社會學,曆史學,經濟學,法學以及有其他等等多門學科。
    我瞪大眼睛說,100個?
    她頷首:“不分種族,膚色,年齡,100個男士。我目前開展的工作是訪談,我將為每一個受訪者留影,然後聽他們講述自己的故事。在我認為可以結束訪談的時候,我會付給他們應得的酬勞。”
    我用中文說,真他媽流氓!
    “你說什麼?”她問。
    我兀自一笑,說,作家進行的事都很崇高。都是以崇高的名義。
    她笑了:“你是我第四十七個訪問者,也就是說在你之前我已經訪問了四十六個人,其中有歐洲,南美……亞洲人在我采訪中不算多,有過一個日本男孩,兩個泰國的,一個美籍印度裔……他們都在北美地區從事這項“可愛”的職業,換取金錢,滿足他們所追求的生活。我距離100這個目標太遠了,我感覺未來留給我的時間並不多。之前我花了整整五年時間。”
    哦,我說。心裏想,難怪我要價這麼高,她也樂意,原來不惜工本要湊滿100個數。在這裏從人嘴裏掏出你所需要的寫作素材,是要花錢的,不像在中國,隻有向作家乃至記者行賄,買他們筆下的那些字。
    既然這樣,我也坦白告訴你,我把玩著手裏的酒杯對Agate說。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你說的那個職業,我也沒覺得“可愛”。在此之前,我甚至沒有一次這樣的經曆。
    Agate揚起眉毛,對我表示出一個大大的問號。也許,小旅店的台灣姐信誓旦旦地跟她說我是幹這一行的,以促成這筆交易。
    我進而說,我就是為了賺取一筆可以去多倫多的路費——買機票的錢,OK?
    她終於有些明白:“難怪你提出的價碼很奇怪,648加元,我一直在想,這是個什麼數字?我以為中國人對數字有自己的偏好。現在我明白了。但是我可不可以問一下?你為什麼急著去多倫多,既然你口袋裏沒有錢。”
    我說,我可以不說嗎?
    她說:“可是你要的錢很多,是其他人的三倍。我不能支付了很高的酬金,結果一無所獲。”
    我想,這也對,問題是我已經不打算要這648了,我覺得自己應該不在那100個人之列。但考慮了一下,我還是決定告訴她,我說,我去尋找我的情人。
    “哦,浪漫的孩子,你讓我格外有興趣。”Agate說道。
    我故意沒對她講我所謂的情人其實是個俄羅斯男生,也是個藝術家,我怕她知道後,喋喋不休刨根問底,打聽那些事兒。她已經在說“格外有興趣”了,我不能讓她進一步感興趣。此刻,我突然萌生了一絲好奇,很想知道在Agate訪問過的四十六個人中間,為男性服務的占多大比例?不過,我沒敢問。謎底看樣子隻有等到書出版的時候揭曉了。
    “好了,寶貝,”Agate從桌子那邊伸過手拍拍我的臉。“你可以實現去多倫多的願望,現在我們走吧——”
    去哪?
    “去我家。我們還沒開始工作呢。”
    我驚訝,說,我以為……不可能成為第四十七,你不會選擇我……我也得不到648加,因為我不是職業性的。我們之間有一點誤會。
    Agate重新換上墨鏡:“100個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經曆,懷有不同的目的,這才有意思。這世界本來就豐富。掙了錢去找心上人,在我的訪問中,你是唯一。你讓我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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