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下部  102、不要對我說鳥語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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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2、不要對我說鳥語
    我衝著毫不相幹的人喊“五子”,我自己都驚呆了,怎麼會?五子已經從我生活中離開,進入另冊,潛意識裏居然還占據如此重要的位置?錯誤的蒙太奇。
    是酒醒了?抑或更醉?
    回想那時候的心態,已經無法準確描述。無法描述的原因是時間過去太久,而且當時腦子特別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我並不像一個女生,有那種被欺淩的恐懼。其實我不恐懼。有什麼好恐懼的?我是特沒麵兒。在北京,我絕對是大老爺們。不是大老爺,也是小爺,抑或大少爺。誰敢惹我?誰惹我,有人替我操板磚解決問題。有人罩。
    五子哥常對我說:“誰欺負你了?跟哥說。”這話聽著多瓷。溫暖,踏實,聽過這話,晚上做夢都香。可是在溫哥華,我算什麼?小臭蟲!一掐就扁,還不帶吱聲兒。沒人幫,沒人管,沒人疼,找不到耳提麵名讓你放規矩嘍別不著調的這號人。這是我由衷的失落,由衷的憋屈,由衷的絕望,也是我說什麼都要離開溫哥華的真實原因。
    我不是有意要離開北京,那是沒辦法,表哥逼著我走,不走就翻臉了。我不可以忘恩負義,跟疼愛自己的人翻臉。
    我記得五子哥在我臨離開的時候,紅了眼睛。五子誰啊,京城的一線馬仔啊,什麼時候跟娘們似的黏糊過?偏偏我走,他紅了眼睛。衰死了。可那是什麼情誼啊?心知肚明。私下裏說,他是連女人都肯讓給我的哥們。這樣的哥們是不會跟我吝惜其他東西的,包括他的命。
    他見到我,老是嗅一嗅鼻子,說,唔,好香,小子。隨後拍一下我腦袋。即便我剛打完球,滿身臭汗,也這麼說。我知道這叫臭味相投。對勁的人,什麼味兒都是好味。在溫哥華,想起這情景我就想哭。
    我是個需要有人罩的男孩,因為壞,因為我闖禍,惹是生非。我狼性不改,沒人罩不成。當我被四隻老虎包圍時,我他媽的感覺就是沒人罩了……於是我忽地就想起了五子哥,想起了他那雙英氣逼人的單眼皮眼睛,想起了北京。
    我喊出了我的怨恨。鳥語。
    鳥語當然不管事兒。人們還當我喊什麼,以為我嗨了,叫床呢,特好玩。全場更來勁了。
    這當口,我通過攢動的人頭,竟然看到了尤瑟夫——一雙美麗的藍眼睛,疏忽一閃。
    我怕自己淚眼模糊,看錯了人,使勁定睛尋找,捕捉那有可能稍縱即逝的瞬間……果真是他,尤瑟夫,他在那兒!人群當中。抻著頭。一下子我好激動。
    我憑什麼激動?他能來保護我,拯救我?完全不可指望,但我又生生地指望。
    尤瑟夫,我就是為找你才落入魔窟的。我看著他。我相信他也看到我眼睛裏的全部話語。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就這麼遙遙相望著,咫尺天涯,悲切油然。
    也就是在這時候,我大意了……沒想到會出現這一幕。
    ……扒掉那廝,實際上是件很大眾很普世很情趣很曆史也很未來的事兒,總的來說是件爛事。是罪惡世界的永恒樂趣。
    ……一個人一生不能趟過同一條河。世界上沒有一張相同的臉。人性優點就是不斷探索未知,弱點是無事不懷有好奇,惡行則是熱衷於窺探隱私。基於人性的優點、弱點、惡行,於是,任何一場“扒掉他”,就如同世紀懸疑大揭秘——一樁血案追凶追到狗吠狼叫蛇將出洞……拍賣師手中的拍錘高高舉起尚不知花落誰家……AgathaChristie推理劇最後一場戲份正待徐徐拉開大幕——一切都源於未知。
    我聽到了嘩然聲。也許是錯覺。也許是耳鳴,腦子暡響。反正我感覺滿場子聲浪之高,能把屋頂掀掉……我趕緊用雙手捂住自己。我隻有一雙手,要捂住的地方很多,我不知道最要緊的該捂住哪裏?很無恥,我覺得這四個人很無恥。任何強人所難趁人之危恃強淩弱的事都很無恥。我從不承認弱,但到底是四對一。
    我也很無恥。活到二十來歲,這是我最無恥的一件事,在公眾場合,當著那麼多人麵。而且是那樣的場合,那樣的齷齪猙獰的人,那樣的企圖。
    如果沒有尤瑟夫,我不知道這事怎麼收場。
    尤瑟夫穿過人群,擠到台邊,雙手一撐,就爬上台來。沒有猶豫。
    我不知他和那四個人是不是認識,看起來多少有點相熟,他一手摟著我,一邊叨叨咕咕跟他們說:“Cutitout……Cutitout……(夠了,省省吧)”,心平氣和,看不出一點焦躁。那四個人一邊反複說著“Don“tbeawetblanket(別掃興了)”,一邊和尤瑟夫推推搡搡。我擔心他們會起摩擦,甚或打起來。打起來也沒所謂,那就打吧,我們二對四。但沒有,尤瑟夫隻顧樓緊我,以便我抓緊時間把被撕破的衣服整理好。
    他不時撥開那些不甘罷休東抓西撓襲擊我的爪子,說:“Oh,Comeon(哦,別這樣)!”
    我在尤瑟夫的護衛下,跳下台,迅即向外走去。
    人很擁擠,往外走很艱難,像在夾縫裏硬捱。身邊不時有人對我說些下三爛的話,我完全顧不上,隻是有一回,一混蛋伸手擼我臉,我惱了,停下,用腳狠狠踢他,被尤瑟夫硬推著走了。那是一個畫了眼線的妖男。
    我個子高,勾著腦袋,樣子狼狽。尤瑟夫矮我一頭,卻充當護衛,雙手高舉,為我張開一張抵擋的網。這讓我感到尤其羞恥。
    好不容易捱到門外,我才停下腳。那時,雨已停,地上濕漉漉的,街心的積水中,盡是扭曲的霓虹倒影,如同魅影幢幢。
    空氣很涼,但那是清新的,讓人終於能透氣。
    我緊了緊外套,仰天咬住嘴唇。
    尤瑟夫想用臂膀暖我。
    我躲開,冷冰冰看了他一眼。
    他似乎有點吃驚,沒想到,護衛我半天,不討好,還給他如此不友好的一瞥,“Tony——”他輕喚了一聲。
    我說,你誰?哦,俄國佬……怎麼什麼地方都有你?克格勃?雖如此蠻橫態度,心卻撕裂一樣痛,眼淚一個勁在眶裏打轉,我告誡自己,絕對不能讓它流出來,否則我完了。
    “Howhere?”尤瑟夫問我。“Thenhowdidyouevergethere?(你怎麼來的)?”
    “Withmyclassmates(和同學)。”
    “Whereis(同學在哪裏?)”
    “No……Don“tknow(不知道)!”
    他急忙說:“我找輛車送你回去。”我說,為什麼?他說:“午夜之前你必須回到房東那裏。”我說,誰說我要回去?要是不回去呢?他說:“你是個學生。要守規矩!”
    他的話激怒了我,都說要我守規矩做好孩子,其實都他媽存著心帶壞我,私底下勾引我,教唆我做壞事,做人做鬼全是你們!於是,我瘋狗一樣囔道,shit!Wearedividedinouropinions(狗屎,我和你想得不一樣)!!
    他默了。
    “你會病的。”尤瑟夫無奈,但堅持說。
    我說,你他媽才有病!我說得是中文,無異於胡攪蠻纏。
    一見我說中文,尤瑟夫就急,跟著囔:“Ah,don“ttalktomebird“slanguage(嘿,不要對我說鳥語)!”
    我繼續用中文說,對鳥人不說鳥話,我說什麼?
    他繼續聽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一個勁搖頭。在僵持的片刻裏,我從他眼神裏看到這樣一層意思:“沒見過你這樣的。”
    我們就這麼用半生不熟的語言雞同鴨講著。相互都有點哭笑不得。
    後來,他說:“Wecouldjustgotomyplacebefore(那去我那兒吧)——”完全出乎我意料。
    都到這時候了,回去是不指望了,可也不能老站在大街上啊,況且剛才的危險並沒完,真要弄一幫人追上來當街把你揍了,跟誰喊冤去?於是,沒多想,我轉身就走。
    尤瑟夫跟著,到路口,他大聲喊:“No,left!”
    朝左就朝左,此刻對於我,朝左朝右還有什麼不一樣的意義嗎?沒有!我早就沒方向了,找不到北!
    我徑自向左,穿過街,回頭看,尤瑟夫被一輛廂式車擋在了街對麵……夜行車開得好猛,呼嘯著濺起一片水花。這會兒,我心裏驀地掠過一絲害怕,怕夜行車開過,街對麵空空蕩蕩,一眨眼尤瑟夫又不見了。
    …………
    我和尤瑟夫相繼進了一家小旅店。看他和前台交涉,估摸這不是他落腳的地方,或者隻是曾經在這裏住過。
    坐前台的是個亞洲臉的婦女,看到我,眉毛一挑:“中國人?”
    是又怎麼樣?我心裏說,不願意回她的話。
    中年婦女說:“我也是,老家台南。”
    我說,哦。
    我心裏說,幹我屁事!別跟我套近乎,老子今兒沒心情。
    她問我是不是就要一間房?
    這話問得我作難了。於是……我沒錢,得問他。我說。
    她把同樣的話對尤瑟夫說了一遍,尤瑟夫很奇怪地回答:“我要兩間房了嗎?”這話聽起來像懟人,但我知道尤瑟夫無意懟人。
    於是,中年婦女深意莫測地說了聲:“I“velearned(我明白了)。”
    我草你媽!明白個屁!
    上了樓,進了客房,我才明白前台幹嗎要問那麼傻逼的話,原來屋子裏隻有一張既算不上雙人也算不上單人的那種床。如果說,它在特殊需要下勉強夠兩個人睡,也不適合躺兩個男生啊。
    可是,它到底是張床。
    看見床,我倒頭就睡,就像看見了親爹。
    尤瑟夫急了,“嘿、嘿,你需要洗澡——”他說。“你太濕了,不能就這麼躺下。”
    我不理他,拉過蓋單,側過身子,閉上眼睛……
    很長時間,我不知道尤瑟夫在幹嗎,杵著?發愣?還有什麼想不通的,俄國佬?!可是,我已經懶得管他,困頓襲來,躺下後才覺得好累好累。由於驚嚇,由於剛才緊張,體力消耗好大,突然鬆弛,突然有一張床,我眼皮再也撐不住,忽地就耷拉下來。
    我想睡……頭腦裏一陣陣雲霧縹緲,身子仿佛騰空……像羽毛……被小風兒刮到……這會兒,你們說我缺心眼也好,沒心沒肺也好,凡事沒個準星也好,都顧不上了,天大的事兒也讓我先睡一會兒再說……許多時候我都像嬰兒一樣,睡眠對我何其重要。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陣嗆鼻的味兒弄醒。尼古丁,好濃烈,睜眼看見尤瑟夫坐在床邊椅子上,手裏的煙燃出好長一截灰。這些老外,就好抽這種混合煙,還不開窗,熏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咳著問,什麼時候了?
    他說:“天還沒亮。”
    我就睡了一小會兒?
    見我咳,尤瑟夫轉手滅了煙,坐到床沿。他脫剩背心,穿我特討厭的那種及膝的鬆垮的羊毛褲,超寬的褲襠。
    屋子裏好熱……是好熱。跟外麵簡直兩個世界。難怪隻提供一條毛毯。
    他攏住我,親我的眼睛,“beautifullongeyelash(漂亮的長睫毛)……”
    我擋住。尼古丁,我說。
    他笑了。
    他說,亞洲人沒有好看的睫毛,但是你有。
    他反手脫背心,就是歐洲人不管死活,老喜歡從背後拽起衣服開脫的做派,其實是特別性感的小動作……
    他脫成赤膊,瘦瘦的。Whatfor……幹嗎你……Whatareyoudoing?我嘴唇哆嗦著問。
    尤瑟夫掀開毛毯說:“Iwanttoholdyou(讓我抱著你)……”一句話,混雜著濃烈的尼古丁,我還真聽清了。這回該我當他是鳥語了。我用力扯過毯子,裹緊自己,迅速轉移話題:你去哪兒了,尤瑟夫,不是說去多倫多了嗎?
    尤瑟夫意識到這也是一種抗拒,於是,既不回答,也不勉強我做什麼,歎口氣,隔著毛毯輕輕抱住我:“mylittleone……Orientalboy……(小家夥,我的東方男孩)”
    俄國佬用醇厚磁性的嗓音啁啾鳥語……
    我背過身去……
    我又迷迷糊糊睡了,在尤瑟夫摟抱下,中間隔著一層毛毯……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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