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下部 101、別不把自己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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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別不把自己當回事
我不知道這是天堂還是地獄。
天堂無論在誰的想象中都是一片明媚,這裏不是,這裏不僅紅燈晦澀,還特別幽暗。
在幽暗中,我覺察到無處不在的腥濕,地麵、幕簾、空氣乃至喘息……汗像體液一樣稠黏,體液卻像水一樣稀薄。這不是錯覺,不是因為我自己身上被雨淋濕,才有這麼膩歪的感覺,視線所及之處,無不讓我驚心,震懾。恍惚間,我產生了一腳踏在天堂,一腳踩在地獄的感覺,因為我既看到了天堂的福祉,又看到了地獄的煎熬……既看到了明媚,又看到了深洞般的陰黑。
我頭好暈。是緊張,血液直衝腦門,還是酒勁開始發作?我意識到不可這麼直瞪瞪衝著別人看。忒不厚道。
主觀上我並沒有要不厚道,即便停下腳,那也是不得已,或者說嚇呆了。
我試圖盡快穿過過道。可過道真長,出人意料地長,令人心悸的場景一次次衝撞進我眼簾,躲也躲不掉。在這過程中,少不了有人以笑臉、用召喚你的手勢、甚至講一些我聽不懂但一定是俚語是汙言穢語的話攔截你,調戲你神經,鼓惑你入夥。
我開始出汗,冰涼冰涼的汗,和雨水攪在一起。心髒敲鼓一樣咚咚地跳。如果能跑,我一定跑起來,但那時的感覺,倘若跑起來,心髒一定更受不了。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那個過分漫長又充滿腥濕的過道,到達過道頂端時,我幾乎一腳踩空,跌入了那個下行的樓梯。下行總是比較能飛速。我像直升機墜落一樣走完了幾十級下行梯,臨了,差點撞到前麵的門,連刹車都來不及。
我就這麼闖入了,眼前陡然出現的光亮晃得我失聲叫起來……
我的貿然闖入,對於那個現場來說,實在是一場喜劇。因為現場所有人,這會兒,都揣著濃烈的喜感。這個晚上,他們來到這裏,無非是尋歡作樂,為擠壓這個濕漉漉汙糟糟夜晚,努力把生命的喜感壓榨出來,榨到渣。他們見什麼都可樂,什麼破事兒都能引爆他們的笑炸彈。酒精讓這些人失控,豬腦子裏隻存活著一個詞,那就是“laughable”(可笑),他們見誰都覺得可笑,唯有自己不可笑,於是,他們盡情地笑,暢懷地笑,沒完沒了地笑,一觸即發不可收拾地笑,而笑的全都是別人,以致自己淪為世界上最可笑的笑彈都茫然不覺。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成為了被眾人嘲笑的對象——
也許,我也確實是可笑,一身雨水,頭發黏在額頭,特別失魂的樣子,而且眼神慌亂,手足無措,還一頭霧水一臉無辜傻乎乎地茫然四顧……我闖進來,一下子就站在了秀台上,但我好久都沒悟過來這是個供人表演的地兒。我不知道這裏是NightSpot(夜總會),不知道怎麼會從剛才那個環境一下子跌進這個環境,不知道這裏“前邊”和“後麵”的關聯,不知道自己通過一扇門怎麼就站上了一個表演的“舞台”。我第一感覺腳下並不是一個台,而是一座橋——我看不清橋的前方是什麼,橋下為什麼不是混沌的水,而是洶湧的人臉……
我喝多了,什麼都看不清楚,想不明白……
我意識到“橋”下所有人都在笑我,放肆,淫邪,醜陋……我突然明白,人張狂的笑臉原是那麼不堪。
如果我沒喝那麼多,我的選擇很容易,跳下秀台,進入人群,一走了之。去你媽的夜總會。我再丟糗,回家自己慢慢去消化。可當時我做不到那麼清醒,我感覺無路可走,一跳下去,就會加倍地被譏笑蹂躪,抑或淹死在人海裏。
事實上,我在秀台上待的越久,越糟糕。這時,我看到有四個男人在向我圍攏,我恍恍意識到,這裏原先是他們占據著,他們正在作表演,是我的貿然闖入,打斷了他們的表演,把現場搞得節外生枝莫名其妙。
四個高而魁梧的美男。
其中有一個居然還是黑頭發亞男。
我用昏懵懵腦子作飛快的盤算:這些人對我會造成怎樣的威脅?他們會不會合起夥來揍我?如果說,四個人都是危險的話,那麼,那個扁臉、小眼睛、黑頭發的亞洲人會不會是其中的比較好對付的一個,是險境中唯一的突破口?也就是說,論打架他不是我對手,至少可以打個平手。
四個美男都壯。我進一步發現他們誰都沒穿上衣,滿眼是棱棱的肌肉。大胸,烤麂腿樣的膀子布滿刺青,褐色的乳暈顯得尤其誇張……他們向我逼來,亦舞亦趨。我已經分不清誰穿著Mini,誰穿野戰兵的迷彩,誰穿著阿拉伯人那種燈籠褲,反正什麼樣的都有……我這才明白,我闖了進來,就像一隻小狼闖進了老虎籠子。合該我倒黴。合該我被撕咬啃噬。
表演並沒有因我而中止。他們真有職業素養——四個肉感的美男,還繼續舞著……
小飛曾經對我啟蒙,說好的有素養的舞者,能把世界上最複雜的語言化為肢體動作,不需要開口,你就能從他們舞動的肢體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一點不假,他們向我圍攏的時候,肢體都在說話。雖然我不明白他們跳的是什麼,嘻哈,搖擺,辣身……還是什麼魔鬼的拂曉、眾神的午夜,但我似乎明白他們四個在說什麼——來吧,小狼羔子,你可是自投羅網……嘿嘿。
他們即興把我融入了現場表演,讓日複一日枯燥的夜場表演變得新意迭出。觀看表演的,並不十分明白這是即興的還是事前就有的安插,大多人遊移在兩種揣度之間,於是,現場懸念迭起,越發好玩。
說起來格外汗顏,麵對危險,我的反應竟然不是恐懼,不是嚴陣以待,不是拉開架勢準備幹架,而是無妄地笑,而且笑得諂媚,笑得幹澀。我想,那完全是酒精的作用,是酒精搞的鬼。我內心絕無笑的意識,但控製不住就是嘿嘿地笑,特別可悲,特別下賤。而諂媚的、討好的、甚至是楚楚可憐的笑並不能解決問題,甚至連緩解危險的作用都起不到。四隻老虎一點也沒打算放棄戲弄我這隻自投羅網的狼,這個扮演著“闖入者”的沙雕。
穿迷彩褲形同野戰兵的那個率先撕開了我的上衣,我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完全是帶表演性的。他用肢體語言對我說,哦謔太濕了,脫掉會好一點……他那麼近距離地衝我做出古怪到醜陋的表情,讓我的笑霎時定格在極囧狀態。
我身後被另外兩個夾住,很大力,毫無善意。隨著他們肢體的扭動,我也被動地搖晃起來,像坐船。我不願意隨他們漂泊海上,覺得這模樣特別無恥,憑什麼要參與你們的表演?但我強不過那兩個人。酒勁在發作,身子發虛,氣力大不如平常,即使是掙紮,看起來也是極有默契的合作。
我向來珍惜自己。平時誰要是敢消遣我,我會跟他翻臉甚至拚命。上帝給了我一副好皮囊,一張人見人愛車見車爆胎的臉,不是隨便可以拿來消遣的。可這時我卻很無奈。我內心的羞恥感越來越強烈,在這暗黑之地,我成為焦點,被無數雙齷齪的眼睛褻瀆,我成了這一晚最可樂的對象,我不堪忍受。我憤怒!
我看不到眾人笑成何等模樣,但能感受到無恥而狂野的笑充斥現場,而我也繼續在笑。一切都無法停止。
我心裏清楚,抬起膝蓋,狠狠撞擊對方,也許能幫我解脫困境,這是我對付危險的唯一經驗。當我試圖抬起腿時,發現腿那樣綿軟,發現腳被一隻大皮靴狠狠地踩著。我沒想到穿小內褲的亞男穿著那麼厚重的皮靴,像一隻大鐵坨,這讓我非常沮喪。
反抗失敗。停不下來的蠢笑繼續給對方錯誤信息。迷彩褲的大手開始由上而下,試圖解開我腰間的扣子……
這下我可要瘋了。連酒都醒了。我意識到接下去危險大了……這種瘋狂的場所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迷彩褲的那隻大手在我眼前舞蹈,像逗蛐蛐,又像玩健身球,身子不時左偏右挪,那是故意騰出一些空隙,把台下人的狂熱充分調動起來。而我掙紮著,蹦躂得……像撂在幹河灘上的魚。
結果是,任我怎麼蹦躂,愣是沒用,台下的這會兒樂壞了,以為這是特別加演,額外奉送的彩蛋。本來有些人已經準備離場,幾個爛熟臉的辣身舞,早就看膩,現在他們把熱情都投注在一個“闖入者”身上,有什麼比看新創意的表演更超值?
人們熱血沸騰,急切難捱,窮凶極惡地呼喊著,扒掉他,扒光他!
那個意外“闖入”的男孩已然衣不蔽體。
眾人期待的效果一步步接近,就等著那一瞬了……偏偏,我發飆了,亂踢蹬,還衝著人群大聲喊……
知道那一刻我喊什麼了嗎?
誰也不會想到。
我喊的是,五子,你混蛋……你在哪兒……
竟然喊這!
完全中國話。完全北京話。
對於現場,無異於鳥語。
鳥語,無人共鳴……我卻喊得淚眼汪汪,聲嘶力竭。
讀者朋友,別問我“這些是真實的嗎?”
知道你們一定得問。不問,心裏過不去,特糾結。
問了,也白問,我隻能回答你:沒踩到地雷,那是因為你壓根沒進入雷區。
寫到這兒,我不覺淚眼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