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下部  89、北京那點事兒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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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9、北京那點事兒
    從青島回到北京,我去醫院看小飛。這是我在北京要辦的最後一件事。
    我買了大大的一束花。黃玫瑰。
    小飛見到我兩眼放光,“毒死——”他聲息微弱地說。這是我們的暗語。
    我也嘟噥著,毒死!隨手撂下花,把臉伏到枕頭上,和他溫存,給他以安慰……片刻間,我們的氣息攪合在一起。
    這些天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眼裏重新煥發出生命的光彩。前一次,他隻是黯然瞅了我一眼,然後閉上眼睛,眼角裏滲出一顆眼淚,嚇得我什麼都不敢說。
    沒事了。我說。
    “沒事了……”小飛說。
    沒事真好。沒事讓人想著就要掉淚。要是這些事從來沒有發生過該多好,生命中依然是幹幹淨淨的,不帶一點血腥味。但我不敢這麼表達,後悔藥沒得吃。我說,知道你會沒事。
    “那我躺這兒裝死啊?”
    不就是裝死嘛。
    小飛笑了。他的臉色好蒼白,笑容好吃力。
    我裝著露出一絲笑意。
    小飛習慣地捏捏我胳膊說:“瘦許多哦你。”我知道他說的不是胳膊,是臉龐。
    我說,別膩歪了行不?
    我試圖去拿開他手,但當我抓到他涼涼的手時,突然就不忍了……差一點就抓不到這隻手了,我心裏一哆嗦,眼眶就濕潤了。
    瘦也是被你們折磨的。我坐下,說。此地的“你們”有太多的包括。
    小飛想攬過我,表示親昵和歉疚,不意牽動了傷口,嘴角使勁歪咧了一下,我嚇得趕緊扶他睡好。
    小飛問我是不是去青島了?
    我說,嗯。我覺得沒什麼可保密的。
    他說:“見到了沒?”
    我說,沒。
    小飛說:“那你去幹嗎?”
    我沒說凱給的是她家老八輩的舊地址,想了想說,到了那兒突然就不想見了……
    小飛信以為真,說:“哦——”他眼裏我就是這麼一個整天神叨叨的人,幹出什麼來都不足為怪。
    “既然都到了那兒了……”小飛說,轉而換了個話題:“我出院以後,你到我那兒住一陣好嗎?”
    我說,不叫你媽過北京來?或者回家去休養一段時間。
    “叫我媽來幹嗎,就是不想讓他們知道這事。”小飛接著說:“你答應不答應啊?”
    我說,行。
    我顯然是信口胡謅,我是馬上要離開的人了,可不這樣我又能怎樣?我壓製著內心強烈的衝動,堅決不提要離開的事兒,怕影響到他康複。
    “照顧我。”小飛說,說得特別溫婉。“有兩三個星期我想就差不多了。”
    我說,行。我擠出一點微笑,回報他的溫婉。我要是有不會做做不了的事,就讓凱也一起過來幫忙。
    小飛說:“沒什麼你做不了的。”
    我說,那行。你要覺得行就行。
    小飛說:“你現在一點幽默感都沒。都不明白我說什麼。”
    我歎息。到這份上,還談什麼幽默?小飛你真行啊。刀疤還沒收口,羊腸線縫合的部位還結著血痂。在我眼裏,眼下的事沒有不抹上膽汁的,幽默早就醃漬成一隻苦膽,綠得瘮人,澀得要命。
    我說,你那點屌毛事兒,我能不明白?隻要你好了,什麼都行。
    小飛球起鼻子說:“毒死——”
    毒死,我抵住他額頭,頂了他一下。
    盡管看著輕鬆,其實,我心裏一陣陣發毛。等他能下地出院,我也許已經在溫哥華了,那時候滿世界找不到我。他是個男生,不至於會怎麼樣,頂多是罵我一通——渣人,超冷血誒!可我心裏會很愧疚。不辭而別總是要傷害到人的。想到這,我急忙掩飾地說,要不要喝水?我給你倒。
    “不要。”
    那我剝個橘子給你吃?
    小飛看著我笑,分明在說“這麼細心,這麼暖,可不像平時的你哦。”
    我趁剝橘子的當口,徑直說,謝謝你,謝謝你家人。
    小飛莫名,問:“什麼啊?”
    我說,免於起訴的事兒……
    這事太關鍵,不是所有的當事人都能做到,就為這我也得鄭重地對小飛表示感謝。
    小飛擰過頭去,“切”了一聲,仿佛不願意提這事,想來心中也是有許多糾結的。誰能對給自己造成痛苦的人以寬恕,誰能不心存仇恨?但這種恨太沒意思了,隻能消解,不能加碼,否則雙方的心態都會失衡。
    小飛問我:“知道夏夏背著你幹的那些事兒嗎?”
    我點頭。
    小飛顯得很義憤:“你說她有資格跟我理論嗎?裝得跟愛情衛士似的……太虛偽了……”
    不說這個。我說。
    我的胃很難受,青島回來後就沒有好過。肚子也隱隱作痛。心更痛。反正脖子底下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小飛蒼白的小臉表情多端:“替你都覺著虧。我們這麼大一個大帥哥,被這小妖精糟踐了。”
    手裏的橘子啪地彈跳出去——太使勁剝了。
    我看著掉地下的橘子,不想撿。橘子滾出去,好遠……
    小飛又遞了個橘子給我,我說,瞎說什麼。
    “還不是?你想過沒有?你進去的時候,沒準還沾到了前一個男人的殘留物,幾分鍾前的事,還沒幹,還熱的……”
    我被小飛惡心到了,我猛站起來,衝到病房外。
    我想過這事嗎?當五子對我說,真有“花蓮男”那回事的一刹那,我似乎是閃過類似的念頭——別人鬧過酒的髒屋子,我闖進去,踩一腳稀巴爛的菜肴,沾一身潑灑的汙酒,雖然不是小飛說的那樣,沒幹,熱的,但我真的是出現過這樣的想象,兩股粘液攪合在一起……不能想,不能這樣去想!我巴著醫院走廊的窗台,幹呃了幾聲。
    手裏的橘子被我捏得稀爛……
    我洗了手,回到病房,護士正給小飛量體溫,說:“不燒了。”
    我替小飛向護士說了聲謝謝。
    我重在病床前坐下,把橘子分瓣送到小飛嘴邊。
    小飛,我說,你別想什麼就說什麼行不?有時候太沒顧忌,就二百五了。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
    小飛嘟噥道:“我以為你不會介意——”
    拜托哦!我說。
    小飛被我訓誡了一頓,終於能安靜地躺一會兒,可不多時,他又不甘寂寞地拉過我手,放在他胸前的被子上。
    我問,五子來看過你幾次啊?小飛掄著手指算,我說,別數了……
    我想告訴小飛,五子對他的事特別上心,沒醒過來的那會兒,五子在醫院忙裏忙外,還主動墊付了一大筆錢。雖然五子沒說什麼,但看得出,那些天他特別揪心。五子哥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小飛倘若真喜歡他,哪怕隻是喜歡五子身上那股爺們的勁,也該好好跟他相處,別折騰,別鬧得五子望而生畏一聽到小飛兩字就頭大。一個小SHOU如果不改掉作的毛病,永遠也得不到真正的幸福。可是,我不知道這話該怎麼說,說不好還會把意思說擰了。
    小飛想的卻是另一碼事兒,他對我說:“丁丁哥從上海那邊打電話來,問我的情況。”
    我說,噢。
    小飛說:“我好了之後,再一起去上海吧。”
    我剛說行,立馬就不解地問,去幹嗎?
    小飛詭譎地笑著:“上海不是還有你一個穿格子呢短裙的妹子嗎?”
    我說,噢。你還惦記著這檔?
    “真的蠻正點的,”小飛說,“可你對我瞞了個結實……那天晚上,後來發生的事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我說,可以。可你身體還沒好,好了之後全告訴你。
    小飛非說:“就現在!”
    我說,就那點破事兒。
    小飛說:“哪點啊?你說呀。”
    嘿嘿,一會兒傷口要疼。
    小飛擠著眼睛問:“幹啦?”
    我點頭。
    “哦碉堡,真幹啦?也太神速了,我猜著還不能到那份上呢。”小飛又來勁了,聲音比剛才大,臉色也不似剛才那麼蒼白。“去她家了?”
    我說,那哪是什麼家,就一破倉庫,她畫室。
    小飛說:“行啊你小子,畫室。有床嗎那兒?”
    就一個大工作台……好大好大的那種。
    “哦草……進了幾回啊?你怎麼就沒想過回去找人家?你小子忘恩負義……”
    我覺得我應該離開了……我說,小飛我有事要先走了。
    小飛意外地問:“這就走啊?什麼時候再來?”
    我咽了口唾沫說,你想我什麼時候來,一個電話……
    小飛流露出無限依戀,繼而:“親一下——”
    我看了眼敞開的病房門,把手伸到他被子底下。
    我知道他的心……
    就在這會兒,小飛說了句我意想不到的話:“我可從來沒……找過女孩。”我一愣,不明白他怎麼會說這,難道夏夏一刀子讓他轉了性情?我來不及多想,輕輕握了他一下,很快把手抽出來。
    他拽住我胳膊,仰臉說:“近來,你話太少了……別這麼話少好嗎?”
    我點頭。胳膊一寸一寸從小飛手心裏退出來,到指尖那兒,我稍稍用力,一抽。
    走到病房門口,我下意識回頭,見小飛對我說:“還沒親我呢……流氓……”我不能確定他是不是說了“流氓”兩字,聲音壓著。看嬌嗔的眼神和口型,應該是。
    後來那句,我是聽清楚的,“別關手機,二十四小時都開著……”
    …………
    在醫院積壓的情緒直到見到五子哥才釋放出來。
    我在飯店訂了小包間,要了幾個硬菜和一瓶好白酒。然後電話五子哥,打算作最後一別。
    五子進來的時候,我還好好的,還衝他一笑,雖然我知道自己笑得很勉強。
    當我開始說明意圖時,情緒突然急轉而下。當時,我說,五子哥,我要走了,去……一個整句還沒說完,悲情就像洪水決堤,那聲音極具爆發感。
    五子哥嚇壞了,一個勁說“別這樣別這樣……”。他越是勸我,我越控製不住,後來,我索性抱住他,伏在他肩上哭個爽快。
    等我哭夠,我抽噎著在桌上斟了三杯酒。在這段時間裏,五子哥什麼也沒說,看我抽鼻子,看我顫抖著把酒斟滿……
    三杯酒。
    往常,我老覺得中國人什麼都玩“三”啊“九”啊,特俗。什麼事不過三,約法三章,三叩頭,鬥酒也是三杯起板。這會兒,我覺得其中不無道理,人在某一階段所惦記的事,頂重要的不外乎三件。但凡要交待的,兩句話嫌少,四句話嫌多,三句剛剛好。
    我端起酒,說,哥,Tony謝謝你,在北京……照顧我。
    我仰臉把第一杯酒喝幹。
    我把每句話都壓縮到最簡潔,因為我不能多說,句子一長準催淚,然後便會說不下去,而這天我必須把壓在心裏的話都表達清楚嘍。
    隻一句,五子眼圈就泛紅了,要命。五子哥,你千萬不能哭,你要哭了今天一定稀裏嘩啦,全完蛋。
    我抓緊端起第二個杯子,哥,我接著說。小飛沒事了,出院後你替我……
    說到這,我再一次哽住,我想“你替我”三個字包含了所有的意思,五子該懂。
    五子點著頭,說:“會的,找個人臨時幫他做做飯洗洗衣服什麼。他是做演員的,他那傷口,表皮要修複,這我都想到了……你放心。”
    拜……托了。
    我將第二杯酒一飲而盡,壯著膽子說,他是個小色狼,還特別作,有的時候……你……多擔待,由著他……
    我沒覺得這請求有什麼出格,我是想告訴五子,除了生活上的照撫,情感上的慰藉也很重要,就算你五子不喜歡他了,也“替我”多給他些精神上的慰藉,小飛那樣的男孩,心底裏其實是很自卑的,他怕因為自己的性取向而受到鄙視,特別脆弱。
    五子哥在我肩頭輕輕捏了一下,算是給我的承諾。
    我穩了穩情緒,看著桌上第三杯酒——
    我說,哥,別恨她,別瞧不起她……她對我們好過……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此刻我不能說“夏夏”兩字,也許今後再不會提這兩個字,但有關夏夏的事我必須說。
    我說,她已經受到了懲罰了,就不要為難她了……往後,要是有難處,她求到你,哥,盡到心……就行。
    我看著桌上的酒,沒及時拿起來,一是因為白酒對於我太辛辣,已經勉強喝了兩杯,第三杯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咽下去。再一個原因,我不肯定自己是不是把想說的要說都說明白了,沒別的要補充了?
    我還沒考慮完,五子替我抓起第三杯酒,二話沒說,一揚脖子,全喝下。
    我想,什麼也別說了,這事我說不清楚。一切都在不言中。
    “開開心心去,小鈞啊咱是爺們……”五子用拇指替我抹了下眼淚,突然,大力拉過我,把我擁抱在懷裏,“其實,那兒挺好……”他說。
    我想,五子哥是不想讓我看見他落淚。
    10月快結束的時候,我乘加航大型客機離開北京。表哥、彤姐、辜大哥、五子、凱……許多人都到機場為我送行。
    來的時候我隨身一個雙肩背,走得時候還是這雙肩背。
    五子哥拍著我肩膀對我說:“什麼時候回北京,給哥一個電話,哥到機場接你。”
    幾乎所有人都對我說這話,我對所有人點頭。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會回北京了。
    我在北京待的時間,差不多也就一年。
    唉,北京那點事兒啊……
    餘下的章節,我會寫到加拿大,雖說已不屬於北京“那點事兒”,但畢竟是北京那點事兒的“餘音”,況且,在加拿大,我矢誌不渝堅持做的一件事就是,爭取重新回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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