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下部 90、關禁閉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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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關禁閉的那些日子
去往溫哥華的飛機上我一路昏昏欲睡,但一刻也沒睡著。
胃痛的感覺在逐漸加劇,逐漸蔓延到肚子,然後是腹股溝,後來甚至影響到一側的蛋蛋,我疑心是不是褲襠太淺了,於是去廁所脫了內褲,這樣,感覺上稍稍好一些。
幾次送餐,都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後來,空姐主動問我,你不餓嗎?說一路上你可沒吃什麼。我衝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有一陣,機艙裏孩子哭鬧,挺煩人的,我離開座位,去後艙站了會兒,順便和當值的空姐聊兩句。空姐是中國籍,東北人,受聘於加航,專跑國內到加拿大航線。我跟她打聽我要去的那個區。也就是從這位華人空姐告訴我,我要去的那地方,曾經隱居著國內名聲極大的經濟要犯,此人我好像有聽過,因為姓氏很怪,就記住了。空姐說這個尋求政治避難好多年的人,已經在溫哥華擁有了獨立的房產和很大一片森林。
我對自己將要去的那地方更加失去了熱情,我幹嗎要和那些聲名狼藉的華人攪和在一塊啊?!
經過一個漫長的夜航,我終於降落在溫哥華。
取完行李,我推著行李車慢慢往外走,看到同機抵達的旅行者個個都行色匆匆,我對自己說,讓他們先走,我不急。看見有接機的,開心地抱成一團,又是親又是吻,心裏一陣發酸。
沒有人在機場接我。早一刻或晚一刻,對於我完全是一意思。
走出機場大廳,空氣冷冽,我不知道該打車還是坐公共巴士?正四下顧盼,剛才航班機務組的機長、空姐們一溜出來,挨個跟我打招呼,中國籍的空姐見我還沒離開機場,好意地為我指點了一下,告訴我公共巴士在哪裏坐。
我在計程車上竟然睡著了。等我醒來,車已經停靠在一幢白色二層小樓前,我不知道車子開離機場後行駛了有多久,我甚至不知道這兒究竟是城區還是鄉村。也許,到了這兒,這種界限根本就是模糊的。
今後,還有多少事對於我是模糊的?要模糊多久?抑或是永遠模糊下去,不必像北京那樣,事事明白,樣樣機靈。明白和機靈,到頭來還不是演了一出招人喝倒彩的“聰明誤”?演砸了。
我的戲演砸了。我的人生整個是演砸了的人生。
房東是一對白發老夫婦。純白,白尚且亮,白得幾乎一模一樣。他們神情平淡地接待了我,不像中國老人,對初來乍到之人,總愛表現出超乎尋常的熱情,其實日後也未必。
房東老夫婦倆甚至沒等我把客廳的椅子坐熱,就引我進了客房。
客房在二層。準確地說,是二層的偏樓,也就是說,上了二層,再往下走五個台階,到了介於一層和二層之間的那個位置,才是我的臥房。
客房不算小,但窗戶小。在樓下客廳,我看到的窗戶又高又寬,但客房不是,客房窗戶的位置偏高,很深,陽光需要通過一個巷子似的窗洞才照進房內。它讓我想到了禁閉室。
客房套著一個浴室。浴缸、座便器、盥洗池一應俱全。獨立使用,不跟其他人有關,這比較合我的心意。我是被流放的,能不和人打交道最好。
房東爺爺把我領進客房後,隨即對我做了詳盡的交待:第一,這裏的櫥櫃我都可以使用,都是屬於我的。我的東西必須放入櫥櫃,不能隨便擱在房間的某一處;二,被褥、枕頭等一應寢具他們會按時替我換洗,一般來說,換洗的時間是一周,所以在一周之內我要盡可能保持被褥幹淨。他們甚至還說了“漿洗”這樣一個詞,我看到已經鋪上的床單確實熨燙得非常平整。三,一日三餐,他們會為我準備,吃的和他們老夫妻倆一樣,並和他們一起用餐。我理解這話的意思是,他們做什麼我吃什麼,不能挑三揀四,也沒權利在餐食方麵提出自己的喜好。這我無所謂,我不是挑食的人。但有一點我感到有點傷腦筋,就是房東爺爺提出,什麼時候如果我不回家吃飯,必須提前一天告知。我在北京,想什麼時候回家就什麼時候回家,想在哪兒吃就在哪兒吃,雖然幹媽對此也有埋怨,說做好的飯菜不吃就浪費了,即便如此也從未對我做過進一步限製。提前一天告知第二天哪餐不在家吃,我幾乎不可能做到。但我還是很快點頭了。我想,到了這兒,我就不外出了。每天老老實實在家呆著,每頓吃老頭老太給我做的飯,就沒問題。
三條說明之後,從第四條開始就是更多的限製。房東爺爺說:“我們不會要求你幫助做家裏的雜務,但是——”這就是第四條:房間裏的浴室必須自己打掃,每天要保持潔具清潔,不能有汙漬和氣味,地要用刷子刷,並且保持幹燥。他說,“這點你能做到嗎?”
我說,可以。
爺爺叨叨咕咕地說,曾經有一個房客很不講衛生,便器用過後老不衝水,地上整天濕漉漉的,沒住多久,我們就請他離開了。
我暗暗吐了下舌頭。
第五,房東爺爺說,如果外出,晚上十二點之前必須回家,不允許在外麵過夜。他說:“我們對任何一個年輕孩子都這樣要求,因為我們要對他們的安全負責,這也是我們接受他住下的最重要的一個條件。”如果,十二點不能回家,家裏的門就上鎖了,也就意味著第二天他必須搬離,不再為他提供住宿。
我問,如果發生這樣的情況——主觀上我想在十二點到家,但事實上我做不到,比如我意識到該回家的時候,發現已經遲了,而我還在離家很遠的地方,沒有公共巴士了,又打不到車……這都不是故意的。
我說著,突然就想到了“水晶鞋”的故事。
爺爺說:“這好辦,你打電話回家,我會馬上開車去接你,無論你在哪裏。”
那麼晚,你會很辛苦的。
“再晚也沒關係,但必須在十二點之前。”
我趕緊說,哦,我明白了,不會發生你不願意看到事。
老人的臉上這才露出微笑。
第六……天呐,我不知道還有多少限製和必須遵守的條件?
“第六,”老人交待,“不允許為他人留宿,不論男孩還是女孩,這個屋子隻能你一個人使用。你的朋友可以在這裏吃飯、喝酒、看電視、打球……可是不可以過夜。聽明白嗎?你明確地告訴我,能還是不能做到這些?”
我說,一定。
最後,老人說:“其他事我會在以後幾天裏慢慢告訴你,包括你未來在這裏上學的事。希望你很快適應這裏的生活,並喜歡這地方。”
我點頭。
老人看了下牆上的種,“一小時後我們就可以開飯了——你在溫哥華的第一餐,我老伴為你準備了好吃的。希望你好胃口。”
我想,第一堂課終於下課了。
老人離開後,我關上門,仔細看了看屋子——這就是我的囚室,我想。
我什麼都沒幹,在地上躺下,我太需要躺一躺了。床鋪太幹淨,潔白的床單熨燙得一絲褶皺都沒有,而我已經十多個小時沒漱洗了,我不敢躺上去,怕一躺就是個黑印。
我剛躺平,趕緊又起來,從背包裏找出手機,開機。我估摸彤姐會跟我聯係,問我抵達後的情況,至於其他人,會不會在第一時間跟我聯係,我沒底。
手機上已經是溫哥華時間,這一刻,我模糊了——時差16小時,我搞不清這會兒北京是幾點,是白天還是晚上,是昨天還是今天?我努力用時差概念換算了幾次,可肚子一陣陣牽痛,讓我思維短路,什麼也想不明白。
我大概是睡著了——應該不是昏死過去,可是我很快一激靈醒來,房東爺爺關照我一小時後開飯,我不能第一次就給人留下不守時不懂規矩的印象。
我匆忙洗了臉到樓下餐室,老兩口果然在等我開飯,房東奶奶笑盈盈地說:“非常好的白豆湯,嚐嚐。”
老兩口雙手合十做餐前禱告時,我怔怔地想,我要和兩位先我50年出生的人共度餘生了,心裏頓時掠過一陣悲涼。
喝第一口湯時,我就要吐了,不是湯不好喝,真的不是。我的胃明顯呈饑餓狀,但我一點都吃不下食物,胃管好像封閉了。起先我認為是很久不進食的緣故。我小口小口汲著勺子裏的湯,簡直是靠牙縫勉強把湯汁嘬進去,我努力要讓胃適應進食,也許那樣胃就會暖起來,蠕動起來,不再難受。
但是,不行。嘔吐的感覺在升級,腮幫子一陣陣發酸。於是,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勺,奶奶問我是不是湯不好喝?我說,湯非常好,但是,奶奶,能允許我把沒喝完的湯剩下嗎?因為我感到不舒服。
房東奶奶非常理解,說:“小夥子,我感覺你是累了,把湯剩下,回屋去休息吧——”
我如蒙大赦,又不敢走得匆忙,輕輕把餐布放桌上,對老人報以感激的一笑,然後轉身離開。
我剛回到房間就開始大口嘔吐,這並不讓我緊張,嘔吐是我的老毛病,之前我曾經告訴過你們。但是,當我看到嘔吐物的顏色時,我渾身一陣發涼——
我吐出來的竟呈紅褐色,稀薄,沒有一點食物,這讓我感到驚慌,我立刻想到這有可能是血!
我吐血了。我哪兒出問題了?我一無所知。
要立刻去醫院,我當即就想。
我是個絕少看病吃藥的人,打小就和醫院無緣,突如其來的病對於我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我不能去醫院,我當即就想。
我的保險、醫療什麼都還沒辦,這裏的診療費用是非常昂貴的。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我不能一到就給兩位老人添麻煩,打一開始就讓人覺得我是個討厭的煩人的家夥。
我想,我很健壯;
我想,我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心力交瘁,要真是這樣,休息好了就會好;
我想,憑我健壯的體格,即使有病也能抗過去;我想,我不會死,哪能這麼輕易就死,我隻有22歲,比同齡人都健康,結實得令人羨慕,我一定能扛過去!
這麼一想,我鎮定了許多。我決定不聲張,靠自己的毅力度過難關。
當不再嘔吐了以後,我在浴缸裏放了滿滿一缸熱水,然後把自己泡進去。泡進熱水,我才發現自己渾身的骨頭架子都快散了,每一個骨節都在發出疼痛。被牛仔褲緊緊束縛了十幾小時的蛋蛋,終於鬆綁了,解放了,美麗的小朋友在水中安靜地躺著,輕輕呼吸,雖然還隱隱作痛,但泡在熱水裏的那種感覺到底舒服了許多。我想,第一步用熱水治療的步驟應該是有效的。
我在浴缸裏又一次睡著了。當我感覺到一絲涼意時,我醒來,要緊把自己擦幹,然後把自己放到床上,盡可能放鬆,放平,讓四肢得到充分的休息。床很鬆軟。太鬆軟了,感覺就有點漂浮。有一刻,我曾想,要是就這麼死了,人們進來看到我赤裸的身體多不好,我想起來穿上一點,哪怕是套上一條底褲也好,但我真的沒力氣動彈……
我不知熟睡了多少小時,惡夢纏繞,就是在夢中也感到疲憊之至……其間,彤姐來過一個電話。聽到鈴聲,我第一意識是自己還沒死——人間才有電話鈴聲,天堂裏還沒有中國移動和中國聯通,盡管現在身處的這個環境究竟在人間還是天堂很讓我模糊。
彤姐問我到了嗎?這不廢話?不到,能接手機嗎?難道還逗留在北京不成?我才不這麼無賴,要我走,既然答應走,我就決絕地走!
接著,彤姐急切地問:“還好嗎?那裏的情況怎麼樣啊?冷不冷?”
我呢喃地說,北京現在是白天晚上啊?
姐說:“下午。”
哦,我說。姐我好累,這裏挺好,讓我睡夠給你去電話好嗎?
彤姐說:“行,那你好好休息。平安到達我就放心了。我會轉告你哥的。”
接完彤姐的電話,我就關機了。
身體的情況並沒有因為得到充分休息而好轉,我開始排黑色排泄物。到這時,我基本確定自己是消化係統出了問題,但有多嚴重,我不確定,沒有得過這病,毫無經驗。憑我僅有的一點醫學常識,我想,身體任何部位出血,平躺總是需要的。於是,我繼續平躺,繼續睡,繼續做惡夢……繼續模糊和渾然不知。
在這段時間裏,房東爺爺奶奶一次也沒來煩我。我曾經想,他們是否會在我熟睡的時候進來看過我?這是合乎常理的。轉而一想,不可能。擅進他人臥室的事他們是絕不會幹的,這是他們所遵循的文化和禮節,這對於我也許不是件壞事,至少不用擔心受幹擾。進而我意識到這地方真安靜,居然聽不到一點車輛行駛的聲音,連人說話的聲音也沒有,你不用擔心睡眠被噪聲打擾,一旦醒,永遠是自然醒——睡覺睡到自然醒不是上班族的最大心願嗎?這是我到溫哥華後感受到的第一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