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上部  2、適者生存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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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適者生存
    不久,我就發現北京並不是我想的那樣封閉,它是兩極,一邊還停留在20年前,一邊已經遠遠跑過新加坡,甚至不亞於西方國家,比如,信息化;比如,計算機覆蓋麵;比如,意識開放的程度……
    我穿著寬寬大大的布褲子,背著雙肩背去上學。腳下是新加坡最普通可當時在北京最被推崇的藍麵白邊波鞋,因為嫌熱,我兩手不斷扯著毛衣領子,袖子擼到手肘處,要是還能往上擼,我恨不得擼到肩頭去。
    我走在北京街頭,一切都是新鮮的,蝗蟲似的自行車流從我身邊掠過,我這個曾經的飆車小子竟然有點不敢走路了。但沒多久我就加入了自行車行列,因為住處離學校不遠不近,乘車沒必要,走著去費勁,騎車最適合。騎一輛山地車,坐墊提到最高,身子壓得低低的,嗖地竄出去,我想,那樣子也蠻雕的。當我開始騎車時,我已經不知不覺融入這座城市了。
    我剛到學校,很快就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一是因為我插班,開學都兩個多月了,我才去上課,而且還不是本地人,難免引起注意。再則,我的樣子挺不一般的——這事我自己不好說,但事實就是如此。我乍到學校,不少男生便主動跟我打聽從哪兒來,住哪兒,喜歡玩什麼?我很想盡快融入他們的生活,便打聽,什麼地方可以遊泳?他們想了好久,回答我,什刹海。跟著又說,暑假那會兒見人下過水,但被警察抓了。我又問,你們打籃球嗎?我們找時間一起打場球吧。他們說,教你下象棋吧。話題總是兩岔,讓我興味索然。
    不僅男生,女生也主動跟我套近乎。那時候,上課出勤率不是很高,教室多半是空的,凡我坐的地方,就坐得特別密集,前排後排兩邊都是女生,連任課老師也奇怪了,說你們幹嗎都挨一邊坐?散開,散開——老師最怕就是聚一起說話,弄到課白上。事實上,上課時她們就是輪著跟我說話,給我遞零食,遞瓶裝水,塞紙條。
    當她們知道我從新加坡來,就更好奇了,不明白我幹嗎要來讀這麼個補習班性質的課程。女生們見我老不愛說話,說起話來還有口音,就使勁逗我說話。逗鸚鵡似的。弄到我窘不堪言。下課後,誰也不出教室,圍一圈,讓我說這說那,完了就笑話我。
    她們說我分不清前鼻音和後鼻音,說南方人永遠也分不清這些。說我沒有卷舌音而且四聲不全的“國語”其實也蠻好聽的。有女生主動要糾正我那些沒有翹舌音的字,指點我“再翹一點,再翹一點——”,見我不開竅,急著說:“你會不會翹啊?”
    這邊沒意識,那邊男生卻開始爆笑了,大聲嚷:“鼻血!”。那時網絡上已經有“鼻血”這個詞了,在北京更是成為當年的流行詞。可我沒聽過,那邊男生一說“鼻血”,我還真當有人流鼻血了,趕緊讓身邊的女生過去看看要緊不,要不要去醫院?
    使勁嚷著讓我翹的女生不僅沒過去關心有人流鼻血的事,反而紅著臉衝那群男生一扭身子,說:“你們真無聊,下流——”不說還好,說了就捅破窗戶紙了,引來滿教室哄堂大笑……
    我從那時候起懂得了“翹”這個字的專利,知道怎麼用這個字,也了解到這麼簡單的一個漢字蘊含著那麼深奧的意味。以前我隻知道說“翹課”“翹家”。
    我初步觸摸到那時候北京女孩男孩的基本狀態。
    我忘記說,我進這所學校學的是“中文”,在我眼裏,這真不能算是門專業,是地地道道不學無術。但凡是人都會說話,讀過幾天書都會寫字,可它偏偏就是教人說話,教已經會寫字的人繼續把字寫好。“大學語文”和小學語文課沒什麼兩樣,都是從漢語拚音開始,一學就是十幾個課時。然後就是給一堆錯字、病句讓你沒完沒了糾錯改錯,然後就是主、謂、賓、定、狀,顛過來倒過去跟你攪腦子。從這個課堂裏出來,覺得全中國的人其實都不會說話,都有語病,都跟說鳥語一樣。而在我看來,真正有病的就是教中文專業的這些老師。
    我到學校時,拚音課程已經上完了,開始學修辭,順帶著開“寫作”和“古詩詞”兩門課。那是多枯燥的內容啊!寫作課從“公文”開始一直講到“訴狀”和“悼詞”。“悼詞”一講就講了幾天幾夜,從“誄詞”開始,“哀辭”“吊文”“祭文”一路講下去。古文則從“對子”開始,“楹聯”“聯語”“駢文”“律詩”“集句”……又是一串糖葫蘆。寫人、寫事、寫景……順敘、倒敘、插敘……細描、白描、直描……形、色、聲、光、氣……“緣情寫景”“情景交融”……完了還有“序”與“跋”,我哪是學這個的人?哪受得了這些?!我在新加坡說話從來就是順著倒著隨便說,急了就夾雜著英語、閩南話、客家話一起上,隻要對方能聽明白就行。因此,每次上課我都打瞌睡,睡到口水直往下滴。
    我不明白中文幹嗎要這麼折騰?不就是講個人話嗎?
    中文係學生不比其他專業,人不好看至少還透著幾分靈氣,學中文專業的大多是迂男醜女,這真是一大悲哀,有時看著那些書蠹男生和冒著傻氣又自命不凡的女生,我心都涼了,忍不住暗中罵表哥:存心懲罰我也別用這麼個損招啊!
    好在我們的課不是每天有,一周三次,倆晚上,一個白天。可餘下的時間,我又傻眼了。
    我開始上網,玩那些曾經讓我所向披靡篤誌不倦的電遊,無為地消耗著自己過剩的精力,直到去學校的時間到來。
    有時我則在各種“BBS”瞎轉悠,那地方的人氣比新加坡旺多了。
    我不上網幹什麼呢?表哥和彤姐白天都出去辦正事兒了,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家裏,四周隻有圍堵我的牆,堅硬而冰冷。我沒有朋友,沒有玩伴,不會逛北京的街,也不知道附近商場在哪裏?樓那麼高,連鳥叫聲都聽不見,世界一片寂靜,而我,自打一頭撞在房車上,我的世界已經死了。
    一天,電玩玩累了,百無聊賴,在網上東遊西逛,突然就闖進了一個聊天室,很顯然,聊天室裏的話題很OPEN。我試圖退出,其實,隻需要輕點鼠標我就能做到,但我沒退出。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作出留下來的選擇?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秉性難移”,就是“抗不住誘惑”,我特別想知道,除了新加坡,這個世界的其他人都在想些什麼,正在做什麼。
    進入這個聊天室,我猶如發現了新大陸,突然有茅塞頓開恍然大悟的感覺。這時我才知道,北京和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一樣,聚集著一個龐大的另類群體,我驚訝了,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好像從刻板的生活中看到了一點奇異的色彩。
    我在聊天室躊躇,不知道該找誰聊,不明白和一個幾乎是虛幻的人開聊又有什麼意義?
    不一會兒,一個叫“淚心男孩”的人主動向我發出了對接信號:
    “你好!”
    隨著電腦清脆悅耳的提示音,我猛地一顫,我意識到,刹那間自己竟為這個極為普通、毫無實際意義的字眼而感動。
    這情狀就像一個棄兒突然被發現,在垃圾箱裏任憑狗咬的危險出現了轉機,而這驀然出現的人,麵目和善,主動示好,讓未諳世事的棄兒心生暖意又充滿了希望。
    也許是命運使然,也許一切都是前世的安排,我顫巍巍也打出兩個字:
    “你好”——
    可以說,我是通過網絡與這個斑駁陸離的世界發生真正聯係的,而“你好”兩字是我的首張“入場券”。在我意識中,這一切,抹殺不掉和這座城市的緊密聯係,兩者間奇異地混淆著,格格不入又異常和諧地交彙在一起……
    後來,我還知道,其實“BEIJING”這兩個字和同誌有著更深的淵源。那是通過一部小說發生的,後來又有了同名電影,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式彩虹電影。當時,對於整個北京而言,影響極大,用當地話來形容,就是:“那叫一個火”。悲情故事打動了大多數情感枯槁的男人和女人,改變了許多人的看法,使許多遊走於邊緣的人毅然決然地走出了選擇性的一步,而許多長期蟄伏地下的,就是借助這陣風,浮出水麵。壓抑太久的另類情感,自此找到了宣泄的途徑。
    網絡這東西本質上是危險的,因為它太宏大,太龐雜,太深入,它可以使那些遙距千裏毫無可能相識的人以光的速度勾連在一起,產生出直接的慫恿和被慫恿。網絡給人的錯覺總是無比安全,所有人看到的隻是網絡的隱蔽性,感覺特別私密,就像監控牆上“窺視眼”,你能看到別人,而別人看不到你。然而,殊不知,這種隱蔽和虛幻,很快就會被厭倦,人的本質就是追求可感可觸,渴望參與到真實的痛苦和真實的歡愉中去,他不會永遠滿足於虛幻,耽於神交,止於意淫,不願意自己就是一隻被釘在牆上的“窺視眼”,冷眼旁觀世間萬象變遷,做一個隔岸觀火者。他終究要從幕後走到台前,從網絡的虛幻中走進現實世界,哪怕是在現實世界中粉碎,也要親身體驗這種被粉碎被撕裂的痛苦。如果說,這就是網絡的魔力,那麼,它無疑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強大最妖媚最具毀滅性最操蛋的魔鬼……
    “23/175/61/能介紹自己嗎?”“淚心男孩”對我說。
    這是什麼?一串數字,用斜杠劃分。過去我沒玩過這東西,所有的規則和暗語都不懂。我努力去琢磨。
    憑借聰敏,我很快猜到了——年齡、身高、體重……這樣的推理能對得上號。
    我依葫蘆畫瓢,匆匆打上“20/188/79……”之後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匆忙中加上一句:身高還是一年前的,現在好像又長高了。
    “好高。好身材。”“淚心男孩”說。我不太讚同個子高就是好身材的定義,但在網絡上這顯然是沒什麼可討論的。
    “在玩什麼?”他問。
    無聊,瞎玩。你呢?
    “特憋悶,想找個人見麵。你來嗎?”“淚心男孩”說。
    我打過去一串“?”,我不記得是幾個,反正手一顫就是一大串。我並非不明白,說自己不明白什麼是“見麵”,有點太裝單純,但這麼直接的表述、這麼快要走出網絡,真出乎我意料,我怕我理解錯了,這裏畢竟是北京……
    “不見也行,能加個微信嗎帥哥?”少頃,“淚心男孩”說。
    我很快發現這裏還有一個更熱鬧的地方,那就是“微信群”。當時,新加坡隻有我們這樣比較時尚的華人青年知道“微信”這玩意兒,因為很少有人在用,在我們的實際生活中也沒產生過什麼實際作用。然而在中國大陸,尤其是北京這樣的大城市,當時微信已經很風靡了,尤其這一年春節,主流媒體跟全國人民一起玩“搖一搖”,誰要是再不與“微信”結盟,就等於把自己排擠出人類了。
    有關“淚心男孩”的事,在之後這個故事的敘述中我還會補上些零星散落的記憶。在我剛到北京的那段時間裏,他還遠不夠成為故事的中心,因為,那會兒我與往事決絕的信念還沒有坍塌,對北京這座城市還懷有莫大的疏離感,我壓根沒勇氣走出網絡,去重蹈覆轍,充當一名京城混混。因而,當“淚心男孩”一再向我提出“見麵”時,我遲遲沒有答應,可悲的是,也沒有斷然拒絕,我在猶豫……在掙紮……
    真正和“淚心男孩”見麵,已經是在網絡上跟他拉鋸了很久。
    自打我打開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一下子“認識”了那麼多真實生活以外的人,突然就有了視野開闊的感覺。我喜不自禁,日子不再過得狹窄,也不覺得那麼無所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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