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畫廊  46、白日子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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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白日子
    我從黑暗中醒來,眼前一片煞白。純淨,但不溫馨;刺眼,因而令人恐懼。
    我的意識恢複得很快,馬上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
    我知道到自己沒有死。
    我不知道沒死是好事還是壞事,腦子不管用,細微的東西考慮不進去。隻是感覺好累,特別特別地累,就像剛爬完一座大山,力不從心,終於虛脫,倒下。
    疼痛還不是主要的,疼痛的感覺是當天後半夜才開始的,醒來後最直接的感受是我整個人隻剩一個腦袋了,身體、四肢都沒有知覺,不知道還存在不存在。人如果隻有一個腦袋是件很奇怪的事——像肖像雕塑。永恒倒是蠻永恒的,可誰稀罕?!
    我認出的第一張臉是我的表嫂彤姐,她頭發淩亂,眼皮又紅又泡,想是哭了很久的緣故。彤姐是個利索的人,一向注重外表,短發從來是一絲不亂,如今弄得形容憔悴,一定是為我的事而奔波。我感到愧疚。
    我內心想看見的第一個人居然也是表嫂,這很奇怪。事後我曾想過,為什麼不是媽媽,不是其他什麼人?但沒有想明白。那段時間,我一直怕看見媽媽,怕她出現。她來醫院看我,我會閉上眼睛裝睡,然後心裏一直惦記著她快快離開。
    我醒來,看見表嫂,很滿足,很溫暖,眼淚呼地就湧滿了眼眶,隨即淌下來,好熱好熱,好多好多,流經耳朵,然後在潔白的枕頭上洇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衝彤姐流淚,想到的肯定不是和生死有關的問題——不是慶幸,不是委屈,不是悔不該當初,不是……當時我的意識還沒有清醒到這地步,也許我隻是想到,彤姐是不會責罵我的,任什麼事都會從我的角度為我考慮,是我唯一可以麵對她盡情流淚的人。
    彤姐看見我醒來,激動地喊“醒了,護士他醒了”,聲音有點模糊,很遙遠似的,事實上就在我耳邊。我沒有看清彤姐背後還有誰,表哥在嗎?爸爸媽媽在嗎?是不是還有馬丁在場?我看不清。反正是一大幫子人,黑壓壓的,都關切地注視著我。當時我最關心的是,我的身體還在嗎?手和腳還在嗎?想問,但我發不出一點聲音,喉頭熱辣辣地壅堵著,燒灼般的難受,於是我再次閉上眼睛。我好累。
    彤姐輕輕地為我擦拭眼淚,問我,Tony你幹嗎哭?疼是嗎?是不是很疼?她說,你要疼就喊。見我沒回應,一個勁地流淚,彤姐哭得更厲害,抱住我的頭,把臉貼在我額頭上叨叨絮絮地說:“說話呀Tony,能說話嗎?告訴姐是怎麼回事?”人們勸她,拉扯她,說,你鎮定一點,這樣會把他弄痛的,才剛剛蘇醒。彤姐茫然地問眾人:“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我怎麼跟他哥說這事?”此時我意識到表哥可能不在現場,他還在北京或是別的什麼更遠的地方?他幹嗎還不回來?這麼大的事,表哥怎麼可以不在場?是不願意來看我?他怎麼可以不來看我?!
    這麼說爸媽也不在。
    雖然閉著眼睛,但我能感覺到彤姐在抽泣,這讓我很心酸。
    後來,大夫來了;後來,護士們聽從大夫的擺布,不停地來來回回忙乎……後來,我又睡了……抑或是又昏迷了過去。我不知道。反正,以後那些事我毫無記憶。
    我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傍晚。病房裏淡淡的霞光告訴我眼下當是黃昏時分,我的意識比前一次醒來時要清醒許多,我知道自己已經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刻,死神在漸漸離我遠去,她黑色的裙裾從我眼前拂掠而過,就像徐徐揭開一快厚重而巨大的幕簾,留下滿眼亮色,叫人心驚。
    我注意到自己胸以下部位被罩在一個半圓的罩子裏,我必須垂下眼睛才能看到這個巨大的叫作防菌罩的東西,罩子裏有什麼?有沒有我的身體?我不得而知,這讓我非常疑心並大為恐懼,我想,如果不讓我死,一定要還我一個完好無缺的身體,否則……沒有否則!我愛我的身體——強壯的手臂,頎長而有力的腿,我引以為自豪,缺失了這些美麗的東西,哪怕是其中之一,我寧死。
    我整個身子依然不能動,毫無知覺,隻能用眼睛的餘光看著對我說話的那個人,那人說:“你需要什麼嗎?晚上由我照看你……他們明天還會來。”我不知道他是誰?他說的“他們”又是誰?一切都是問號——我像天外來客。
    他說,他叫麟,麒麟的麟,以後每天晚上都由他陪伴我,直到我徹底康複。
    他問我是不是要喝水?他用水杯和吸管喂我喝水,可是水大部分從我嘴角溢出,隻有幾滴進入了咽喉。我無法適應這種喝水方式,但我非常需要喝水。此時,護士進來,嚴厲地告訴麟不該這樣做。他聲辯,說:“他渴了,他已經很長時間滴水未進。”(有多長?時間概念對於我已經完全喪失)。護士說,他要喝水,就用消毒藥麵沾些水濕濕嘴唇。護士示範給他看。
    麟是個從沈陽到新加坡來求學的學生,夜間在醫院打夜工,掙學資。後來,我曾經問他為什麼會選擇來新加坡讀書?在我想來,北方人是很不適應新加坡這種天氣的。他笑笑說,出來時一點概念也沒有,出來後才知道這地方鬼熱,每天都像在油鍋裏熬,天就像壓在頭頂上。
    以後半個多月,麟每天晚上都來,在我身邊看書做作業,我需要他幫助時,他就放下手裏的書照顧我。半夜我醒來,看見他就趴在床邊睡著了,手裏還握著書。
    早晨,喂我吃完早飯後他就去上學。我想他一定很辛苦,能不差使他時盡量不差使他。
    我的真實傷情是麟告訴我的,在此之前,沒人對我說過任何有關情況。大夫來,隻是說:“沒問題,靚仔,看起來你越來越好了。”我問,我的兩條腿還在嗎?大夫笑著說:“怎麼不在?渾身上下一個零部件都沒少,我跟老天爺說了,這麼靚的仔,不能讓他少條臂膀少條腿。是我從老天爺那裏替你搶回來的。”
    然而,我不太相信大夫的話。
    我醒來的當天晚上,疼痛開始包圍我,大麵積的銳痛壓迫著我,就像無數把刀子同時在捅你的身體,一個勁地要把你搗爛。那種痛苦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然而,在疼痛的蔓延的過程中,我開始感受到肢體的存在,這讓我獲得些許安慰,我決意領受痛不欲生的折磨。
    疼痛讓我出汗,大量的汗水不一會兒就濡濕了枕頭,繼而便是床褥。這時我才發現我腋下到小腿的整個身體被白色紗布包裹著,就像一個木乃伊。和木乃伊所不同的是,大夫把小便的地方給我留在外麵了,這是我耿耿於懷感到特別別扭的一件事。由於出汗,紗布很快被汗浸透了,我幾乎就是躺在水裏。麟不斷用毛巾替我擦汗,一晚上要換好幾塊幹毛巾。他說,你要是受不了,就抓住我。我很感動,但我連抓住他的力氣也沒有——手不屬於我。
    麟告訴我:“你斷了三根肋骨,有一根差點刺到肺部。不過,所有人都說你命大,撞那麼厲害就斷了三根肋骨,手腳都沒事,真是太運氣了。”我說,我還能直起來身子來嗎?在我看來,人直起來全靠肋骨支著。他說:“怎麼不能,你那麼強壯,一定會好的。”事實上,我的骨盆是有一些骨裂的,所以手術後才需要整體包紮,整體固定。這一點,麟沒有對我說,也許他自己也不是太清楚。
    淩晨時分,我痛得太厲害,護士來給我注射了一點鎮靜劑,我才安靜地睡了。護士說:“能忍就忍一忍,實在受不了,我再給你打針。”那晚,我折騰了一夜,麟也被我折騰了一夜。
    我這樣煎熬了大約有三個晝夜,才開始平複一點,雖然疼痛並沒有完全消失,但那種痛比較能忍受了。我不知道是疼痛在減輕,還是開始漸漸適應了疼痛。適應,說到底是麻木。
    那天,麟來,我問他屋子裏什麼味兒?好好聞。麟說,能聞到香啦?說明你感覺在恢複。他告訴我滿屋子全是花,都是來看我的人送的。我說,我一點都看不見,替我把防菌罩撤了吧。那天,護士替我把防菌罩撤了,視線一下子開闊了,哇,真的滿屋子都是鮮花,怪不得那麼香。但我很快閉上眼睛。麟問我,為什麼?不喜歡?我無法回答他,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會引起我傷感,反正,那個瞬間,我心情突然就暗了。在美麗的鮮花麵前相形見拙似的。
    我要麟替我看看小便的地方是怎麼回事,難受死了。麟說,插的導尿管,挺正常的,難受是會有一點。我說,幹嗎要用那東西?插哪裏了?怎麼插的?當我知道有一根管子直接從我尿道口插入後,我痛苦極了,覺得好好的一個人被弄得完全沒了人形。我吵著要麟馬上叫大夫來替我拔了,一刻也不能等的樣子。麟顯得特別為難。
    我一鬧,大夫、護士都來了,見我在病床上鬧事兒,使勁安撫我。因為動彈,我痛瘋了,眼前一陣陣發黑,但堅持要把管子拔了,大叫著:“麟,幫我!”“麟,你看我這模樣,忍心嗎?”麟自然不忍,紅著眼圈求大夫:“既然不願意,就替他拔了吧——”大夫說:“不用導尿管,每次排尿會更痛,也影響愈合,你能幫他?”麟狠狠點著頭:“我幫他,大夫我一定格外小心。”
    在大夫的同意下,我終於撤了導尿管,我對麟說:“我盡量少喝水,盡量少給你添麻煩。”麟說:“你少來。多喝水,多進食,對病人尤其要緊。什麼也別顧忌,我會幫你的。”麟搖著頭說,“我發現你可真倔,跟頭牛一樣。”
    我說,沒人說我是牛,說我是狼的倒有。麟問:“老狼還是小狼?”我想了想說,小狼吧。麟笑了。
    事實上,每次撒尿都是一場搏鬥。我的身子稍有動彈就劇痛無比,麟隻能一點一點把便盆塞在我身子底下,過程需要特別小心特別慢,中途要歇好幾回,等痛稍稍過去一點再繼續下一步,通常沒等尿出來,我和麟兩個人都已經是周身大汗了。
    白天,麟不在,我盡量憋著,不讓護士給我弄。等麟來了,沒放下書包,就催他趕緊給我排尿,我說,你再不來,我可要尿床上了。麟說:“哪天我非晚來,讓你尿床上。”我趕緊說,不可以的,麟!
    麟笑著,說:“怎麼看你都跟個小孩似的。在家裏被寵慣了吧?”
    因為憋久了,到真尿時還真尿不出來,何況在床上撒尿我本來心裏就別扭。每次,我都拉住麟的胳膊,苦惱地喊:“我不行,尿不出來——”麟特別能理解我的痛苦,也特別耐心,在床前弓著腰,一個勁鼓勵我,引導我放鬆。時間久了,不見效果,我又開始躁,麟就訓斥我:“怎麼這臭德行,不許躁,要躁什麼事都半途而廢,再躁我可不理你了。”我知道他是好意。
    實在沒轍了,他竟像噓孩子似的發出長長的“噓”聲,逗我撒尿,直到我順利地排出。他這麼做,真讓我哭笑不得。
    每天,解決完我的大問題,麟就開始審問我一天吃了什麼?喝了多少水?藥吃了哪幾種?然後就給我大量補水,從純水到果汁,一樣一樣輪著喝,說:“一天這點水分肯定不夠,我來了你盡管喝。”我說,我發現你是個特別仔細的人。對我的評價,麟單是笑笑。
    沒多會兒,我又要尿了,水喝多了的緣故。麟說:“剛才忙你撒尿的汗還沒幹呢。”繼而說,“別不好意思,尿就尿唄。”
    大約十天以後,我開始拆除渾身的紗布和一些固定,那也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還有穿衣。從我進醫院起,我一直是光著身子的,紗布和蓋單是我的遮羞布。紗布拆了,我不能還光著,必須穿衣服穿褲子啊,可是那實在是太艱難了。麟曾一度攛掇我別自己招罪受了,光著就光著吧,蓋上一布單就行了。麟還說,“好多人看過你啊,大夫還有那些護士小姐,現在才知道害羞?這是醫院,沒什麼大不了的。”叫他這麼一說,我更不幹了。
    我那時候我才知道,一旦你身體某一個部位出現了問題,平時生活中太容易做到的事,就會變得意想不到的困難。身體每一處都有特定作用,即便是穿衣這樣尋常的事,要是哪塊肌肉使不上勁,一件衣服硬是穿不上去。肋骨出了問題,你要從床上坐起來都難。所以,我們要愛惜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件——這是我20歲前獲得的一條人生經驗。
    整個康複過程最頭痛的不是治療,是生活自理問題,但有了麟我好多了。在這裏我就不多說了,如果以後有興趣,專寫一個的故事吧。
    我傷勢好轉得很快,比通常情況下都快。大夫也驚訝了,說到底年輕,強壯。
    我很快吵著要洗澡,要吃匹薩,要自己上廁所,絕不在床上!接著,我就開始吵著出院……
    我知道,你們更關心的是撞車後人們的態度和看法,特別是馬丁的,他如何看待這件事?這是事件的核心,下一章節,我就略微說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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