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畫廊 39、死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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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死念
馬丁病後曾經對我說,“我一直試圖在你身上找到缺陷(這話是否意味著在他眼裏我幾乎沒有缺陷?)通過這一次,我終於想明白,你的缺陷就是你不相信人活在世上真有”愛情”這回事,你是個情感虛無主義者,這使你在許多事情的認識上出現了問題。”他說,我想幫助你彌補這一缺陷,但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被馬丁一點,我發現似乎是這麼回事,在我心裏“愛情”是一種特別虛幻的東西,抑或說隻是一種癮,和你癮上喝茶、喝咖啡、抽煙喝酒沒什麼兩樣。當你對這些東西上癮的時候,你會變得不可遏止而且十分貪婪,關乎生命般的重要,一刻不可或缺,甚至敢於拿身家性命去交換,其實不然,沒那麼要命。而當你獲得太多太滿,一切又來得太輕易時,你就出現了生理性的排斥,慢慢的,你出現了厭食一般的症狀,你厭煩、逃避,甚至一想起來就反胃。曾經的癮念被另一種癮念所取代,替代前一種的那種癮念叫:逆反。
即便我真相信人世間有“愛情”這回事——要是你們逼著我相信,也不相信它是永恒不變的,因為在我心裏,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麼持久永恒的東西。
馬丁指出我身上缺陷的時候,我們正在街心花園散步,語調平和,步態悠閑,誰也看不出我們之間正發生著強烈的抵牾;表麵肩並著肩款款而行,內心卻在拚命地抗爭,這是一種很奇特的物理現象,吸附和撕裂——兩種力量都巨大無比。
也是在街心花園,我朦朦朧朧領悟到一件事,也可以說是通過馬丁病危隨之又康複,我逐步看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和馬丁要分開,似乎隻有靠毀滅來實現。如果馬丁當初發病後沒有醒來,毋庸置疑,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以前我在醫院,這一想法從未出現過,當這個念頭在街心花園第一次閃現時,我禁不住一身冷汗,我立刻命令自己絕不可以這麼想,一絲一縷都不可以,一分一秒都是罪惡。
可是,事情卻是那樣明擺著,由不得你不去想,你不去想它也會時不時衝擊你的大腦,叫你無以躲避——毀滅是徹底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至少那時候我還沒有想到比這更好的辦法。
但終究是刻毒的念頭。我怎麼能寄希望於馬丁的死?於是,我便自然而然地想到,既然不能以他人的毀滅來換取我的自由,那麼,可不可以讓我去死呢?自戕,毀滅自我——既然我要離開馬丁的念頭這般強烈,非死而不得生。
從道理上講,我去死,以達到離開馬丁的目的,是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於情於理都合乎邏輯,也不有悖人倫天理,但我還那麼年輕,才20歲,我還沒有活夠,雖然我們一直說看不到未來,但事實上越是朦朧的東西越具有強烈的誘惑,它一直鼓蕩著我們的心。想到這一點,我不寒而栗,生怕自己和這個世界的嫌隙越來越深。恐懼緊緊地圍裹著我。
可以說,我後來自殺的決心就是在那一刻萌芽的,在夕陽下的街心花園,在和馬丁貌似悠閑的散步途中,死,是刹那間劃破嫣紅夕陽的一道黑色閃電。
在那段時間裏,我曾經和京京不期而遇,這是不可不說的一段經曆,它使我本來就流血的心再次遭受到無情的鞭笞。
那天,我在一家大型商場門前買冰吃,突然聽見有個怯生生的聲音喊我:“Tony——”
起先我以為那個清脆的聲音是個女人,循聲找去,竟然發現是小家夥京京,他蹲在商場門前大理石柱子下,兩隻烏黑的大眼睛緊盯著我,膽怯地洞察著我反應。我吃驚。
我沒有馬上迎過去,盡管內心有一股熱切的衝動。我甚至沒有叫他,“京京”兩個字在我嘴裏滾了滾,又被咽了下去。我定定地望著這個小家夥,等待著不可知不可控的一切發生。
我的態度一定讓京京失望了,他緩緩站起來,不知該怎麼辦。進退兩難。小孩原來也是很知道看人臉色的。
我和京京相互間僵持了有幾秒鍾,他還是忍不住撲過來,一下子抱住了我的腿,抱得特別緊,生怕我逃掉似的。我一陣眼熱……
京京個子矮,他抱住我後,臉緊緊貼在我的前襠部分,那天我穿了條低腰的牛仔褲,前襠部份非常顯,這讓我十分敏感,我趕緊掰開他,蹲下身子,看著他那雙童真的眼睛,此刻,我特別想摟緊他,但立刻想到,倘若他母親恰好從商場出來,看見我摟抱著京京會怎麼想?我擔心會生出令我難堪的事——這是我最不願意的。於是,我隻能撐開胳膊,扶住京京小小的肩膀,既不讓他感覺到異樣,又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你去哪兒了Tony?”京京問我。“他們說你去非洲了,你去那兒幹嗎?”
這些倒黴的大人,為什麼要哄騙他說我去了非洲?我去那麼大老遠的地方幹嗎?對這問題我毫無思想準備,什麼也回答不了,我隻能特別尷尬地看著京京,可是,這種狀態多保持一秒鍾,我眼眶裏就會滲出更多的眼淚,我的眼睛已經熱得不行,酸得不行,我勉力在控製,但要知道這有多難……
京京一定從我臉上看到了什麼,他說:“我知道,你沒有去非洲,他們在騙我——”
我趕緊說:“我是去非洲了……”我在努力維護京京說的“他們”,盡管我不知道這是些什麼人——孔令宜?京京的父親?抑或是其他什麼京京的長輩,總之是一夥攛掇起來要詛咒我、不讓我接近京京的人。但我不能不維護他們,我沒有理由更沒有勇氣去和他們抗爭。
“你別騙我了,”京京說。“去非洲能這麼快回來?你一定沒有去,你不願意教我遊泳,才這麼說的。你嫌我太皮嗎Tony?還是嫌我笨?你教不好我會很沒麵子,所以才躲著我,說自己要去非洲,是嗎?”
這孩子聰敏過人,可我不願意他這麼想,不要他認為我討厭他嫌棄他覺得他搗蛋才躲開他。可是,對於我的不告而別,除了這,還有什麼理由更能讓他接受呢?
我說:“你搗蛋也算一個原因吧,可不完全是因為你我才去非洲,Tony有許多要緊的事,Tony要工作,要掙錢養活自己,Tony不能總是玩隻幹遊泳一件事不掙錢啊……等你長大一點,知道理解我了,我再回來教你好嗎?”
京京撲楞著大眼睛,點了點頭。
我希望在京京母親從商場出來前,趕緊結束這次意外的相遇;
我不願意在這裏撞見孔姐,這會使我手足無措,特別是當著京京的麵。於是我站起身——
京京突然抓住我的褲腿,說:“Tony,其實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對大家撒謊。”
我一愣。
“你不願意做京京的爸爸。媽媽要你做我的爸爸,你不願意,是嗎?”
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狠狠抱住他,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
京京說:“我不讓你做我的爸爸,京京有自己的爸爸。Tony你就做我的哥哥不行嗎?我去和媽媽說,不讓你做我的爸爸,你還回來好嗎?”
我哽咽著,說:“京京,許多事你不懂,你需要快快長大,你長大了就什麼都明白了……你要記住,Tony是愛你的,Tony從來也沒有嫌你搗蛋,Tony自己就是個搗蛋鬼,怎麼會……”我無以為繼,隻得說,“答應我,快點長大好嗎?”
看見京京衝我認真地點著頭,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我放開他,轉身打算離開,此時,京京又叫了我一聲:“Tony……哥哥,我能給你打電話嗎?”
他第一次叫我哥哥。我沒有回頭,堅定地說:“不能!”隨即快步離開了。我怎麼能說“不能”?我說“不能”對一個六歲的孩子是多大的傷害?我仿佛不是在拒絕一個孩子,而是選擇了與世間所有的善良為敵,將自己置於萬劫不複的死境。
我強忍住眼淚攔了輛的士,等車發動後,我趕緊捂住臉,讓眼淚放肆地流,連去哪裏都沒對司機說。司機一定發現我神色異常,也不問我車往哪裏開,一個勁地朝前,好一會兒才把車停到路邊,默默地從後視鏡中看著我。
我這才對司機說:“我就在這裏下——”
我覺得整件事中京京是無辜的,他卻要承擔不該他承擔的壓力。我並非無辜,但需要承擔這麼多痛苦嗎?我自己也隻是個孩子,生活對我太不公平了。我把這一切痛苦都歸罪於馬丁——他為什麼不能放過我,即便我在情感上虧欠了他,但我求饒了,認慫了,你馬丁就不能放過我嗎?難道真要我以死來抗爭?以毀滅來換取?!
馬丁畢竟是個有教養的人,自從他身體複原後,開始表現得十分理智,他對我說:
“Tony,我過去是不是對你索取得太多了?我承認自己是個對感情奢望過高的人,這和我長年孤身一人生活有關,孤獨造成我過度依賴於感情。但你不是,你年紀還太小,不懂得珍惜,特別是不明白一段真實的感情是多麼來自不易……今後,我不會對你有太多的要求,不會跟你索取什麼,因為我已經不指望你能像我愛你那樣愛我……這不現實。今後,我不會幹涉你結識新的女友、和她們拍拖,不會妨礙你結婚、娶妻、生子,我用人格向你保證。但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陪伴我,即使你今後有了新的伴侶——無論是精神上的還是肉體的,也不要拋棄我,直到我終老……我並不是在糾纏你,我是個有身份有尊嚴的人,那種糾纏不休不是我做的事,我是真心希望……”
他幾乎在乞求,而我對馬丁的話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