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畫廊  40、導火索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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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導火索
    盛夏來臨的時候,我不再陪馬丁散步,因為我得到了一份臨時的工作,我對馬丁說,我不能每天來,但我會來看你的,我不在的時候,你要開心一點,別讓自己再犯病了。
    我以為,那會兒馬丁已經看得比較通透,我們已經走到了盡頭。他說,“我已經不指望你能像我愛你那樣愛我,這不現實。”“我不會再妨礙你結識新的女友、和她們拍拖,不會妨礙你結婚、娶妻、生子……”有馬丁的承諾,我想,真正脫離他隻是個時間問題,而眼下正是逐步疏遠他的最好時機——這事隻能慢慢來,欲速則不達。事實上,我和馬丁那時已經很少發生什麼事,偶然有一些親昵舉動,我會及時提醒他,“小心你的心髒噢”,婉轉地回避掉。我們看起來更像一對父子,無論在散步還是在餐館,都是那樣。
    我得到的工作其實很臨時。一家娛樂公司舉辦夏季大型演唱會,需要招募一批後台服務生,我和我好幾個同學都去了。說是服務,實質上就是雜工,小工。參加演唱會的藝員大多來自香港台灣,還有一些南亞歌星。是不是有中國大陸的,我已經記不清了,應該有,也許不是太著名,所以我沒什麼印象。這份所謂的工作大概就幾天時間,同學都跟學校請了假,我正好以此為借口,結束每天去陪伴馬丁。
    我們在後台的服務工作很緊張,被差來遣去,不知道下一步會讓你幹什麼。我記得我去機場接過藝員,替他們提行李箱,跟在屁股後麵,一路護送到他們進入酒店。緊張時,一天往返五六次,直到深夜接最後一班飛機;我為演出搬運過布景、燈具,那些東西真沉,大的鐵箱子需要很多人一起抬,一不小心就砸了腳。我的一個同學就有被砸倒,粉碎性骨折,到下一年開學還沒丟掉拐杖。我還被派去收拾後台藝員化妝室,擦地,跪在地上用刷子拚命刷。臨時被叫去為藝員買吃的喝的那是經常的事,藝員要熱咖啡,從咖啡店出來,得把紙杯捂在胸前,不讓它涼了。那會兒我可真能忍受,這麼大個子顛來跑去,被人使喚得跟狗似的,居然一點不覺得自己委屈。因為那時候我就是一個毫無前途的小子,爸爸媽媽也不關心不在乎我。人們雖然不時誇我帥,溢美之詞不絕於耳,可從來沒人提醒過我帥是一種價值,或者說是可以轉換成有價值的商品。
    那時我倒是反感別人誇我,疼我,做出要嗬護我的姿態,就是想要獨立,這一切都是被馬丁弄的,逆反心理特別嚴重。要是換到現在,我絕對忍受不了——操他媽的歌星、藝員,牛什麼牛?!讓我伺候,沒門。現在,我已經知道了人是有尊嚴的,而且現在的我,多少知道了自身的價值。
    等雜活幹得差不多了,演唱會也即將開始了,藝員進入後台,我們就被派到各個化妝室門口去“站崗”,攔截那些無關人員去騷擾藝員,什麼經紀公司、媒體記者、狗仔隊、熱情到變態的粉絲……亂七八糟,什麼鳥都有。我的工作責任重大,弄不好還得挨粉絲的揍,被推推搡搡是避免不了的。
    藝員試音、走位的時間從早到晚,一個接一個,一曲接一曲,非常漫長,沒個準,於是,我們就老老實實站著,守著。尿急了,找不到臨時替補的人,便不敢去洗手間,使勁憋著。吃飯也沒個準。也沒人想到你也是要吃飯的,肚子餓了胃是要難受的。那會兒,我就像一條狗。看門的狗。
    我之所以要說這些,就是想告訴大家,20歲的我經曆了怎樣的磨礪。今天,當我衣著光鮮地走進玻璃牆麵、幾十層高的商務樓,別以為我是多麼幸運,是生活的寵兒,我是經曆過狗一樣的待遇走過來的,如果能這樣看問題,那麼,對我當時一些放浪行為,多少能給點理解。要知道,一個人不能不宣泄,特別是當他還處在青春期,荷爾蒙分泌特別旺盛的階段。一個飽受屈辱的人(不管他自己有沒有意識到這種屈辱)不能不想盡一切辦法去獲取一點可憐的享樂,以短暫的瘋狂來慰籍自己受傷的心,以證實自己苟活的意義和匍匐爬行的必要。以我們當時的情況,經濟上還沒獨立,做不到物質上的奢靡,隻有通過放縱、感官自娛來達到享受生活的目的,這種不需要太多花銷、廉價的自娛自樂,是幫助我們迎接和應對青春磨難的興奮劑。
    今天,當人們從媒體那裏得知某人的劣跡、某人陷入什麼“門”事件,並為之嘩然的時候,我特別不當一回事。這不是一個人的醜聞,而是社會的醜態,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深陷其中,為其所累。我們以自己不成熟的人生觀、任性的遊戲法則來玩味生活,這種“法則”如若不被社會規範所容忍、所接納,那就會被歸為“社畜”,劣跡斑斑的“壞孩子”。然而我們本來就不是好孩子,也從來沒有標榜過自己是好孩子。對一個不想標榜自己是好孩子的人,不必要用好孩子的尺子來衡量他,我們常常這樣想,也經常公然宣稱自己是個壞孩子,不管你們怎樣來理解其中的含義,甚至覺得我們有做秀的成分,是青春叛逆,但那會兒我們就是這麼看待自己、看待人生的。
    有一年春節,我去澳門看未婚妻Sally,看見她和女伴聚會時,很多時間是在談某明星因一起未被查實的性侵案件被告上法庭的事。當時,這件事正炒的火熱,澳門對此事的反應甚至比內地更強烈,因為他們對男主角比內地粉絲更熟悉更喜愛一些。女人們談這件事的興頭要大大高於男人,這是可以想見的。通常,我在一邊不插話,我不需要表達自己對這類事的看法。有一次飯局上,我見女人們用隱晦的語言說著這件事的細節,一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樣子,突然憋不住說:“如果有實錘,不就是做了件和前美國總統同樣的事嗎?總統都能原諒,都能好好過普通人的生活,他就不能?他比總統還重要?”
    我平時不太說話,一下子說這麼多,滿桌子的女人麵麵相覷,說:“Tony你知道什麼呀。”我嘀咕一句:“我怎麼不知道?不就是出軌嘛。再說,不是還沒有實錘嘛,警察從酒店找到的證據還不知道是不是栽贓呢。”Sally本來在中間不算熱衷分子,言論不多,但聽我這麼一說,立刻用話堵住我:“Tony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你在我們中間說話不能太隨便。”我說,我說得不對嗎?Sally說:“你們男人就不該這麼看問題,否則就更有放縱自己的理由。”其它女人也紛紛規勸我,說不管怎麼樣,男女交往是件嚴肅的事,Tony你是個好孩子,別受這些事的影響,不是說總統做過的事,你們都可以做,自己的前途比什麼都重要。眼前就是個極好的教訓,一夜錯失,毀掉了一生的大好前途,真是不值。她們異口同聲地對著我說,不可以腦子發昏的Tony,聽到嗎?於是,我便不作聲,低下頭做出一副把食物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我不作聲,並不表明我沒有自己的看法。
    現代人,當他們把性從生殖範疇剝離出來後,已經沒有嚴肅可言,因為現代人已經痛恨死了性單純為生殖而存在。
    好了,我再把話題扯回來吧——
    當我可以脫離馬丁的鉗製,到演唱會打工時,我的心情無疑是快樂的,那時候我想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覺得吃些苦全不在話下,因為在和馬丁的對抗中,我的情感受到了無情的勒索,內心的苦委實要比做小工、受盤剝嚴重得多。逆反使我寧願做別人的狗,也不願受馬丁的寵。
    我看守的那間化妝室,是台灣藝人WD專用的。每個藝人都有專用化妝室,所以需要許多條“狗”。WD是我們新加坡華人喜歡的男星,一年中總有幾部由他主演的華語劇集在新加坡播映,新加坡師奶級人物都是WD的粉絲,她們能曆數WD的生活習性甚至癖好,有些是很冷門的,比如穿什麼牌子的衣褲,戴什麼牌子的太陽鏡,甚至是忌口什麼、對什麼過敏等等,對他的熟稔程度不亞於WD自己的家人。當我得知派我為WD把門時,不免有些興奮。我計劃,等演唱會結束,一定要找機會讓WD為我留個簽名,可能的話合一張影,日後可以去賄賂那些骨灰級的粉絲。
    WD第一次從我麵前走過時,我壓根沒看到他的臉,他那頂奇怪的帽子壓得低低的,在助理和保安的簇擁下匆匆進入化妝室,隨即就關死了門,不再出來。化妝室裏一片死寂,WD的助理出入化妝室都開很小的門,幾乎是從門縫裏擠出來,讓我感到可笑。WD助理偶爾開門時,我曾經試圖窺探裏麵的情況,但燈是關閉的,裏麵很黑,我疑心WD是在睡覺。藝人都需要養精蓄銳。
    那天從上午十點起,我就守在門前,到下午三點我還沒吃上飯,我說的“守”是真正的守,是長時間站立,不能坐不能靠。其間,我N次盤問、阻擋了試圖進入化妝室的陌生人,口幹舌燥,還找人替了幾回,去廁所撒尿,其中有一次,我趁機跑著去自動販賣機那兒買了瓶水,解渴附帶充饑。
    後來,WD終於走出化妝室往舞台去,再次從我麵前走過,可沒到十分鍾他又回來;不一會又被叫去,又回來……每次間隔時間都很短,我不知道舞台上發生了什麼,隻是感到藝人也是被呼來喚去的,隻不過一來一去總有人簇擁,不像我。
    WD來來回回從我麵前經過,我終於看到了常人狀態的明星,而且近距離地看清了他。我發現他並沒有電視裏那麼有神采,個子也比想象中矮,膚色屬於比較暗的那種,典型的亞熱帶膚色,一臉倦意,一臉煙氣。後來,我才知道,所有的明星都沒有電視上那麼光鮮,他們靚麗是靠化妝、打光的,這是個常識問題,這讓我對自己有了更多的信心。WD起先並沒有注意到我,後來,進出次數多了,看到老有那麼個人在顯要的位置站著,而且老是那一個,就不免注意起我來。
    “其實我早就有注意到”,後來WD對我說。“我看到你時立刻就想到,這孩子說不定是很好的”炸子雞”。”
    我不明白“炸子雞”是什麼?當著WD的麵,我裝作是懂的,事後,我向人打聽演藝圈裏說的“炸子雞”到底是怎麼個意思?大多數人都不明白,終於有一個人對我解釋道,子雞就是小雞仔,白生生的雞仔過油後就紅了,WD是說你要是過了“油”一準能“紅”起來,就跟說“是塊明星料”一個意思。也有的躊躇了半天,說:“什麼雞啊鴨的,跟雞鴨沾邊沒好話,沒準在奚落你呢。”可我願意相信前一種解釋,覺得那是比較準確的,WD第一次見我,沒必要把我和雞啊鴨的聯係起來,埋汰我,也損毀自己的人格。
    WD走完台,試完音,到晚上演唱會正式開始還有很長時間。那段時間裏,WD重新躲到自己的專用化妝室裏。我正在啃一塊三明治,他的助理從化妝室出來,對我說:“站了不少時間了,到裏麵坐吧——”我假意笑著,搖搖頭,表明自己並不累。
    WD的助理說:“是WD讓你進去的。在裏頭一樣把門。你就別推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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