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畫廊 5、“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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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貓兒
在“MenStudio”,我對安東尼說了與馬丁邂逅的事,我把事情敘述得很簡單——其實不就是很簡單嗎?我說,馬丁當時隻有額頭上一縷頭發是灰白的,像故意挑染,很時尚,現在已經有大半頭發見白了。馬丁老了。其實,我和馬丁認識的時候,他隻是剛過四十,五年時間,他本不該老的。
我拽過安東尼的手,把他拉進那一方局促的“舞池”,當時正是一支優雅而緩慢的曲子,我不問安東尼是不是願意和我共舞一曲,反正那時候我覺得自己需要舒緩一下,沉浸一下,讓靈魂暫時休眠一刻,僅此而已。
我們沒有貼著麵,我從背後摟著他,用胸膛貼著他瘦削的背,慢慢搖擺。貌似深諳其道的人投來會心一笑,其實我哪有什麼用心,隻是當時的情緒使然,其中沒有合理性,也沒有什麼不合理。我非常自如地摟著他共舞,和著慢條斯理耳朵節拍,就像緊緊抱著自己,尋求安慰、尋求自我保護一樣。在那地方,在那一刻,我沒有雜念,出沒有任何出位的企圖,我隻是把安東尼的雙臂交叉起來,而我的手則重疊在他的手臂上。
可以想見,那晚在“MenStudio”,我們是非常登對的一雙,抓人眼球——一個高大壯碩,渾身上下充滿著蛋白質;一個單薄瘦削,不自覺地流露出陰柔氣質,然而,各有各的動人之處,這種狀況一定令周圍的人羨慕,被視作絕配。但我們不是。
我們不可能是。我們隻是同屬於一個人,就像一張網裏的兩條小魚,脫離了海水後,苟延殘喘。把我們捕在網裏的這個人優雅、霸道,柔弱中藏有無處不在的尖利,眼睛裏隨時會噴射出鷹隼般的光芒,隨時又被他隱藏起來,藏得不著一絲痕跡。有時我感到他就像一根橡皮警棍,無聲一擊,便是無以複加的內傷。不見血,隻有持續不斷的隱痛,痛之入骨。這個人就是馬丁。
安東尼對馬丁的態度和我不同,他是徹頭徹尾的崇拜,甘願做一個奴,馬丁掌握著他生命的全部。而我是暴烈的,像一匹沒有訓誡過的野馬。相比之下,馬丁卻更在乎我,在許多細枝末節中,我都看到了這一點,安東尼也經常在我麵前提及這一點。他不無哀傷。
在馬丁心裏,我是無法替代的,即便是和安東尼有扯不斷黏連的今天,馬丁依然對我懷著深深的眷念,他把這種深切的眷念轉化為對我的百依百順,絕不做令我反胃的事——這也是我無法對馬丁太過絕情的原因。
馬丁喜歡什麼,我太清楚了。他需要一個自帶光芒的男孩,照亮他的世界,照亮他。但安東尼不是,盡管他精致,優雅,溫順——這一切我都不具備,於是,我所不具備的這一切都成了安東尼的缺點。
……音樂像一杯存久的啤酒,許久才咕嘟出一個氣泡……我緊貼著安東尼的背,機械地搖擺著,能感覺到,安東尼瘦削的身體非常習慣於迎合,他在迎合中努力感受著我性格中的堅韌。我們搖啊,搖啊,在淡淡的音樂聲中沉迷,沉迷於半夢半醒之中……
…………
認識馬丁的那階段,我有一個女友,她有個奇怪的名字,叫馬蔓,英文名mermaid,也就是美人魚的意思。馬蔓有一雙美麗的貓眼,眼珠又黑又大,後來,我就叫她“貓兒”。馬蔓同父異母的哥哥馬修,是我的好朋友。
馬蔓和我同校,低我一年,開始我根本不認識她,隻知道學校兩撥男生為她爭風,她卻驕傲得像個公主,不明確表示自己的好惡,喜滋滋地看兩撥男生為她打得不亦樂乎。
我對馬蔓的做法很不屑,覺得女孩子太狡猾就不可愛了。至於兩撥男生,哪一邊都和我無關。
事情的突變是那陣子兩撥男生發展到在校外鬥毆,馬蔓自己也覺得問題有些嚴重了,終於有一天,她對兩撥男生宣布,說她早已經有了心上人,而那個人就是我——那個新轉學過來的高個子的Tony!
暈菜!怎麼就是我?我一點也不知情,甚至沒和她說過一回話,更不要說有約會。但馬蔓的話很有可信度,人們甚至傳說,我轉學就是為了她,我們兩家父母是世交,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小女生的計謀果真出現了奇效,兩撥眼睛紅脖子粗的男生頓時偃旗息鼓,泄了大部分氣,日趨白熱化的緊張局勢急轉直下——本來事情就是這樣嘛,人家女孩子早已經有了“白馬騎士”,其他人再嘈嘈再為她鬥毆還有什麼勁?
要不是我自己被卷進去了,我真會為馬蔓的這一毒招叫絕,我覺得她背後有高人,要是這些都是她自己設計的,這妮子還了得?!可這事牽扯到我,難免讓人憋悶,背地裏把她祖宗挨個兒都罵了。
有一陣,特別維護我的那些同學擔心兩撥男生會衝著我來。說兩邊的太保結成統一戰線,說不定什麼時候暗中就拍我一磚。他們自發地保護我,上下學都約我同行。可我並不害怕。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毫無怯意,反正就是不怕,沒為自己擔心過。這大概就是“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吧。
我隻是覺得自己無緣無故被卷進去挺冤的。我本該好好念書不再惹事的。就算我行俠仗義,救了馬蔓一回,可以後怎麼辦?這段“曆史”怎麼寫?說我們曾經有過,但後來分手了?這事是個麻煩,一旦以後我真戀愛了,肯定是一段說不清的“前史”。如果我女友要我“說說那個馬蔓的事”,我說哪一出啊?我說那不是個事實,根本什麼也沒有,都是瞎掰呢,她信嗎?!天底下女人都信“無風不起浪”,沒有草根咋長出草來?
我決定找馬蔓說說這事,怎麼說都是她擅做主張塗改了我的“生平”,毀了我名聲。
我當然不會直接去找馬蔓,跟小女生沒什麼可說道的。我找他哥馬修。那天,我和馬修約在一間“飲冰室”見麵。見了馬修,我開門見山地說:“你妹妹說我是她男朋友,這事哪有?現在全校都知道了,你說往後該怎麼辦吧?”
長著一張瘦臉的馬修大聲嚼著冰,說:“你想借這件事和我妹妹好?你這叫乘人之危趁火打劫知道嗎?”
我一聽簡直氣碉堡了,說:“我有這麼卑鄙嗎?整件事我都是受害者。我沒有被那些人破相已經很幸運了。”那時候,我整個一個孩子,不會和人談事兒,不知道怎麼表達,也沒有什麼目的。我幾乎後悔找馬修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找打架嗎?
這當口,馬修倏忽一笑,挺鬼的樣子,跟著便說:“你說怎麼辦?要不你就和我們家馬蔓好吧。我當哥哥的說了算。”
我完全找不到方向了,急巴巴地說:“瞎說。我……根本不認識你妹妹。”
“可她喜歡你……很久了。”
我啞然。完全沒想到還有這故事。
據後來馬修說,馬蔓第一次見到我,是在學校籃球場,那是一個瓢潑大雨的後的傍晚,球場上還積著水,我獨自一人在那裏練習投籃。那時,雨並沒有完全休止,淅淅瀝瀝的,不一會兒我就濕透了,可神情可專注了,旁若無人。馬修說,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耍酷撩妹子——反正你讓我妹妹心動了,你那種狗屁的冷感孤傲讓她著迷。在這之前還沒有哪個男生能讓我們家馬蔓看上眼。
馬修說,隻有我們男人才知道你這種人是最壞的,也是最危險的。
我有過獨自在雨中打球的事嗎?好像是有。但不是耍酷,我也不會故意裝什麼憂鬱,為達到撩女生的目的。那時我剛轉學,認識的人不多,經常一個人獨處,精力過剩了就靠打球發泄。那時心裏有事是真的,因為我經曆的事不是任何17歲男孩都會經曆到的,也許從表麵看,有那麼點故意。
我知道馬蔓喜歡我以後,心裏就開始波動了,但並沒主動去接近她,有幾次是他哥哥馬修發出邀請,我們聚到一起,或喝咖啡,或吃冰,或看電影,每次都有馬修在場,與其說是約會馬蔓,還不如說是馬蔓跟著兩個小哥哥玩。就是這樣,馬蔓也已經很開心了,每次都是她興致最高,玩興最濃,而我總顯得不卑不亢。
馬修極盡所能成全妹妹,撮合我們——看得出馬修是疼妹妹的,盡管不是一個母親所生。在這期間,我和馬修的關係倒越來越好了,像兄弟一樣。
在和他們兄妹接觸後,我才知道他們的家世非常顯赫,父親是在新加坡排得上富豪榜的,這是我的一大心理障礙。我的父母很普通,教書匠而已,全家是新移民,在新加坡根基很淺。除我表哥外,全家上下幾乎和商界沒什麼的關係。父母自持清高,甚至不屑與經商者為伍,隻鍾情於已然日薄西山的文學,即便是文學,從事的也隻是文學中的邊緣學科——東西方比較,他們帶的學生,也都是一幫不諳人事沒煙火氣的書生,戴啤酒瓶底眼鏡的那種。我這樣一個沒什麼家世,也未必有很好未來的窮小子,憑什麼被馬蔓喜歡?
囿於這種心態,很長一段時間,我和馬蔓的關係一直進展緩慢,主要原因是我不夠主動。我考完大學以後,開始在網球館勤工儉學,那段時間特別累,有時突然就特別想找一個人聊聊,哪怕隻是在一起靜靜地坐一坐也好,然後回家足足地睡一覺。那段時間,我找的比較多的就是馬蔓。可馬蔓不是個安靜的人,頻繁的接觸使我們相互間的渴慕與日俱增,每接觸一次,我就感到危險迫近一分,不久,我們的關係就有了質的變化……
那天拒絕馬丁吃飯的邀請後,我實際上是去找馬蔓了,可那晚,我沒和馬蔓說起那個奇怪的中年男人,為什麼不說?我不知道。也許是沒興致,也許覺得和她說這些完全沒必要,也許還有別的心思……
我開始有事兒對馬蔓隱瞞了,而在此之前,我簡直就是撒在地上的陽光,一覽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