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畫廊 6、“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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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父愛”
馬丁明顯對我表露出好感後,並沒有一個勁地死纏爛打,他不是這樣的人,為人決不雞零狗碎。反倒是我,由於幾天沒看見他,心裏有倍感蹊蹺,老想著此人究竟是個什麼路數?他的出現在我簡單的生活中意味著什麼?
那會兒,我想我還是個好奇的少年,對陌生的世界充滿新鮮感和一探究竟的欲望。
偶爾,清掃更衣室時經過7號更衣箱,我會在那裏站定,想起那個奇怪的中年人,那一身白森森的裝束,不禁兀自一笑。
那天,我有三檔陪練,累得夠嗆,渾身汗濕到沒有一處是幹的。結束時,已經是下午五點,正打算洗澡,領班突然通知,說我還有點鍾的客人,我幾乎喊起來:“不讓我活啦?!”話雖這麼說,但我知道客人點鍾是不可拒接的,這是職業道德——你既然拿了這份薪,就得幹好份內的活。
我正歸置著撒落一地的網球,抬頭看見走進場地的竟然是久未謀麵的馬丁。隔著網子,馬丁衝我微微一笑,我內心湧出一股異樣的感覺,一時不知為何物……我甩了甩疲憊的手臂,把球發過去,直接打在底線上……算是打過招呼了。
馬丁的技術還不錯,不緊不慢,左右幅度也不算大,居然能把各種險球拉起來。我故意打過去幾個刁鑽的球,他也能應付。但沒幾個回合,馬丁就收手了,招呼我過去。
“累了吧?”他遞給我一瓶水,和藹地問。
“有點。”我看他氣喘籲籲,體力不是很好的樣子。
“坐下,我們說說話吧,我看你是真有點累了。”他目光那麼緊迫,讓我感到不自在。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我不記得那天馬丁究竟和我說了些什麼,反正東拉西扯挺沒邊的,好像是問了我父母的情況,還有為什麼來這裏打工之類。我回答說:“掙學費啊。”他似乎很意外,說:“噢,你還在讀書啊。”繼而又說,“你有什麼需要,其實可以告訴我。”這是我印象很深的一句話,我理解是,如果我因為學費而做工,他可以考慮資助我。可事實上我做工並不為學費,這個話題無法深入。
閑聊著,一個鍾很快過去,在這過程中,我感覺到馬丁的眼睛一直緊盯著我,一刻也沒放過——被他關注的部位我總能敏銳地感覺到,那種感覺不是癢,不是燙,而是微微發漲。
我有點害怕他的眼光。
後來,我們又打了一會兒球,結束時,馬丁摸著我濕漉漉的肩膀說:“球打得不錯。今天可以陪我吃晚飯了吧?給我一個機會。”
算是熟絡了,再拒絕就不好,於是,我答應和他一起去吃飯。馬丁問我喜歡吃什麼?我爽快地說,鍋仔吧。他笑了笑。我說的鍋仔是那種便宜的街邊餐。
我洗完澡向停車場走去,馬丁在自己的黑色“奔馳”旁等我,可我記得上一次他開的是一輛白色的“保時捷”。夕陽下他微微眯縫著眼睛,有一股他那個年齡層玩酷的勁頭,那個瞬間在我的記憶中定格,難以磨滅。
馬丁看著我說:“我要有你這麼個兒子就好了。”這話讓我感到意外。那天,我穿一件無袖T恤,短外套搭在肩上,褲子是那種抽帶子休閑褲,由於是麵料關係,走起路來稀裏嘩啦的,我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有什麼好。
坐進車,馬丁追著問我:“做我的幹兒子好嗎?”我幹脆地回答:“不好。”他默了一會兒,說:“是不好——”自言自語地。
我們沒有去鍋仔店,車子直接開進了一家西班牙餐廳。
整個用餐過程,馬丁吃很少,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我大口咀嚼,大口吞咽,間或,他仔細地把牛肉或魚切成小塊,放進我的餐盤裏,然後,繼續看我吃。後來,他曾經多次對我說,看你吃飯是件很開心的事,吃東西香說明你年輕、健康。他說,他一直被我身上那種少年感感動著,而活力這東西在人的一生中是很短暫的存在。
我就著礦泉水吃得很爽,肚子飽了,就感覺疲勞在逐漸恢複,冷不丁,我問馬丁:“你女兒多大了?”馬丁正喝酒,差點被我的話嗆住,接著便笑起來:“誰說我有女兒?”我說:“你不是想要個兒子嗎?我以為……”
到這時候,我才知道馬丁是單身,離異還是從來沒有結過婚,我沒敢問。當時,我隻是以為,一個單身男人到了特殊年齡段,希冀家庭氛圍,希望身邊有個親人那是很自然的事,於是——
“要不,我就……認你吧。”我期期艾艾地說。
“認什麼?”馬丁反倒不明白起來。
“幹……爸啊——”這兩個字我感到很不適應,羞於出口。
但我分明從馬丁身上感受到一絲溫情,對我這樣一個很少享受父愛的男孩來說,溫情是種好東西,特別貴重的東西,我對它很敏感,也很容易被打動。我甚至想,馬丁如果是個父親,那一定是個好父親。
馬丁搖了搖頭,說:“叫我Uncle吧,其實我更喜歡你叫我Martin(馬丁)……事實上,我們隻會成為cobber(夥伴),不可能成為filiation(父子關係)……”他變得有些沉鬱,眼波流轉得有些詭譎……繼而,打起精神問我,“是不是這樣?”
我第一次看到風度翩翩的馬丁有這樣黯淡的時刻。
我注意到馬丁的情緒變化,但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也許是我觸動了他內心深處的一段往事,而那些事塵封已久,本不該被重新打開的。我還想,當時我理解的cobber和他所要表達的意思很可能不是一回事。可恨的英國佬,一個詞總有多種解釋,有時難免產生歧義——英國佬讓我失去了一次看懂馬丁的機會。
快吃完的時候,馬丁把他的名片交在我手上,引起我注意的是“MintinGallery(馬丁畫廊)”幾個字。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說:“有時間過去看看——那是我的王國。”
我發現他幾次拍我的手背。
我不知道他拍我手背有什麼不對。
隔著餐桌,一個長輩順著說話的語氣,拍拍你手背,表示相互間已經不再生疏,應該沒什麼不對吧?
…………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受聘於新加坡一所大學,於是,從國內名校轉向國外教學。
以後幾年,他們一直頻繁往返於北京和新加坡之間,而我則被寄養在北京姨婆家,不久,就成了一個混不吝的胡同小子。
幾年後,父親和母親在新加坡正式定居,我被接到新加坡讀書,當時,環境、氣候、生活習性,甚至語言,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唯一沒變的,就是在父母身邊,我依然得不到親情和關照。
父親和母親心裏永遠隻有那個簡直不是個東西的“東西方比較文學”——那才是他們真正的“兒子”和最享受的“親情”,除此之外似乎都可有可無。
父親和母親之間的關係非常少見,簡單說,微妙。等我漸漸懂事了以後,才意識到,其實兩個人心裏都沒有給對方留一快哪怕是小小的空地。他們各有各的臥室和書房,作息時間也很不一致,出差或者回家互不通報,生活似乎沒有一點交錯,永遠平行,直線走在自己的那條軌道上。
互不幹擾是我父親和母親共同恪守的契約,也是維係夫妻關係的堅定信條。在新加坡的那段日子,我們三人都是獨來獨往,極少在一起吃飯,更不用說一起去旅行,逛街,上遊樂場了。
但不要以為我父母是反目為仇、形同陌路的那種,他們絕對是最默契的一對,從不吵架,沒有磨擦,沒有爭執,永遠相敬如賓,永遠不向對方提出任何要求。他們甚至不在乎夫妻各據一室就是“事實分居”。在我看來,說他們有可能離婚是一件最不靠譜的事——感情疏離並不意味著婚姻死亡,這是我從我父母那兒學到的生命哲學,得到的人生經驗,而許多知識分子,在我看來,都信奉這個哲學,恪守這個信條。相敬如賓,活出自我,是他們認為最得體的、最符合當代文明也是最國際化的夫妻之道。
對於我這個唯一能證明他們曾經有過激情的“物證”,他們永遠是不溫不火,看我的眼光從不熾烈,也不冷淡。
到新加坡後我開始嗖嗖地長個子,回頭率也開始高起來。那會兒,我特別希望父親母親關注到我,誇獎我。我注意到別人的父母,看見自己的兒子肩膀變得像成年人一樣寬闊有力,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欣喜乃至驕傲的神情,而我的父母,對這些卻顯得異常麻木。他們寧願為自己學生發表一篇狗屁論文而高興,高興到開一瓶價格不菲的新酒,以示慶賀,卻想不明白兒子長得又高又大有什麼值得驕傲?
有一回,我們全家參加一個聚會,我和一群小夥伴在主人的草地上瘋玩,一位阿姨拉住我對我母親說:“這就是你家公子啊?這麼俊啊,我好喜歡他哦。”阿姨說我母親“太有福氣了”,當下就要我母親承諾把我許給她當女婿——可據我所知她女兒當時隻有13歲——我羞怯地去觀察母親的反應……
在母親臉上我看不到任何受誇獎之後的喜悅,連應付的笑顏也沒有,如果說還有一絲表情的話,那就是詫訝——母親永遠受用不了普通女人的樂趣,她是個太過智性的女人,學識擠壓著她所有的情感細胞,使之毫無彈性。
我曾經懷疑自己是否被父母所討厭——我的出生對於他們來說是個累贅。後來我證實,事情並不是這樣,他們從沒有討厭過我,就像他們從不以我為驕傲一樣;他們也沒有理由討厭我,因為,他們幾乎沒有在我身上花過心思,我是父母的親朋好友拉扯長大的。
我不記得父親是否抱過我,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沒有吃過一口我母親的乳汁——這是我姨婆告訴我的。
在北京,我靠姨婆——我叫“外婆”的那位慈祥的老人。在新加坡,關心我、照顧我生活的是表哥一家。後來到了上海,舉目無親,表哥表嫂讓我認了一門“幹親”,那個我稱為“幹媽”的老太太其實還和我母親是姨表關係。
我剛到新加坡的時候,表哥還沒有結婚,有一個女朋友,這個女朋友不久後成了我的表嫂。在還沒正式成為我表嫂之前,她就對我關懷備至,帶我上餐館,帶我去理發,連我的平時穿的衣服、鞋都是她買的。我闖了禍,她毫不留情地罵我,並主動出麵去交涉。事實上,是表哥表嫂承擔了我父母的義務,代替了我父親母親的角色。我曾經開玩笑地說,表哥表嫂是拿我當試驗品,來實踐未來的家庭生活,這也是所謂的“試婚”。
但畢竟表哥和我年齡太接近,而且表哥是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男人,他不可能滿足我對父愛的渴求。於是,當馬丁出現時,我輕易就被打動了,他那種細致入微的溫情,那種對我的關注和欣賞,像密匝匝的雨,滋潤著我19歲的心。
可是,朋友,你要記住嘍——當你在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男人身上感受到父愛時,那會兒,你就該留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