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畫廊  3、球童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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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球童
    我從外灘3號打車送安東尼回酒店,我坐在副駕駛座,安東尼坐在後排,一路上兩個人沒說什麼話,特別安靜的樣子。到了酒店,安東尼正準備和我道別,我突然興起,提議帶他到別處玩玩。反正時間還早,而上海這座城市晚間要過了十一點,夜生活才真正開始。
    他木訥地看著我,沒有多問,算是答應了——他的毛病就是太含蓄,太內斂,致使所有的事都變得特別詭異。
    我們重新驅車來到市區的西部,走進了一個號稱“MenStudio”的酒吧。
    “MenStudio”位於地下,這個“地下”不是那種歧義多多的“地下”,而是一處真正低於城市水平麵的場所。據說從前這地方是“防空洞”。其實“防空洞”是什麼,對於我們這代人來說已經很難理解,反正跟地窖差不多意思,終年需要照明,並靠大功率電器調節空氣的那種。因此,當我們在午夜時分拾級而下進入那地方的時候,它不僅光線黯淡,而且空氣稠密。
    吧台前不大的空間裏,有幾對年輕人相擁而舞,權當舞池。他們臉貼著臉,舞步滯重而緩慢,仿佛時光的腳步在這裏走得特別慢,大有“地下”一夜,地上已千年的感覺。幾個獨立的吧台都有被占據,著裝時尚的人兒在那裏竊竊私語,漸漸就演變成耳鬢廝磨。酒吧裏時不時會爆出朗聲大笑或者動靜不大卻很有傳感力的嗔怒,都是很做秀很有身份感的樣子,一把糖撒開去,倏忽,又平息了。
    但凡來這裏的男生都穿得有個性,各領風騷中又有某種暗暗的契合,比如,穿黑色的居多,胸前背後有英文字母的居多;無論身材好壞,衣服修身的居多,V領和鉛筆褲的居多,露腳踝的居多……我是最“大路”的,白襯衣,公司服配套的深色褲,正經的係帶皮鞋。安東尼的正裝在這裏也顯得很另類。“另類”的安東尼看著身邊一對對“情侶”旁若無人的樣子,流露出鄉巴佬似的的愣怔。
    燈光下,安東尼的麵容白得有點離奇,陰影部分特別突出,如同雕像。
    倘若給安東尼歸類,他應該不屬於今天的青年。在他身上有許多“複古”痕跡,有時候我覺得他這種“古”是與生俱來的。首先他的眼眉就像從十八世紀油畫上拷貝下來,現代人(即使是美男)已經很少有這種長相——精致到讓人覺得隻有添道疤才能算完美。
    新加坡很熱,安東尼卻從不穿短袖,終年一襲熨燙痕跡很深的襯衣,袖長蓋過半個手背,袖口則永遠是緊扣的,絕無向上挽起的習慣。他從不穿舒適的休閑褲,更別說牛仔褲了。在我認識他之後,他一徑穿淺色的、剪裁得體的西服褲,腳下永遠是黑色的薄底皮鞋,而且必須是係帶的,油光可鑒,一塵不染,也一成不變。特別傳統,也特別紳士。我常說他是十八世紀的貴族青年,時尚風潮對他產生不了絲毫影響。幸好他生活在新加坡,那種教育環境、人文氛圍允許一個人保留更多的個性,要是在中國大陸,真不知他怎麼和人相處,怎麼融入到社會群體中去,連結交哥們兒都成問題。後來,我漸漸意識到,馬丁看中他管理畫廊是有道理的,安東尼置身在那些藏品油畫邊,真正是渾然一體,讓人忘記了今夕是何年。
    我告訴安東尼,我並不常來這地方,隻是因為他大老遠來,想讓他看看霓虹背後的這座城市,是怎樣的寬容,又是怎樣的多元;是怎樣的繁華,又是怎樣的自律。因為我們互相都知道一些對方的事,所以也不避諱。
    “能告訴我你和馬丁是怎麼認識的嗎?”安東尼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對我說。
    我淒然一笑,看著安東尼的眼睛,直到視點漸漸模糊開去……
    …………
    那年,我19歲。
    19歲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已經完全發育成熟了。我不像一般的男孩,意識不到許多變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從男孩一步跨進了男人的行列。我對許多事情非常敏感,心理活動特別多,我感受著自身的變化以及周遭環境的變化,也正學著用自己的眼睛去辨識世界,為此,我變得沉默寡言。19歲之前,我不是個羞於同人交流的孩子,許多長輩常常是因為我的笑容而喜歡上我。19歲之後,我把不愛說話、不苟言笑看作是成熟的標誌。
    快到夏天的時候,我到一家網球館勤工儉學。我們那裏興這個,無論你是不是缺錢花,家境是不是優渥,都樂於做一份工,掙一份小錢。有時富家子弟比窮孩子做工的時間更多。我不知道新加坡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也許就是想告訴別人,自己是有能力自食其力的,越是富家子弟越想證明這一點,沒有其他更複雜的因素。
    回想起來,那真是個特殊的夏天,因為過完這個夏天我將開始我的大學生涯,於是,內心有許多期待,許多激動,小心髒經常是撲通撲通的,像是特別有力。我把19歲這個夏天看作是人生的加油站,隨之我這輛車將駛入生命中最漫長的一段高速路,看不到頭地一直往前開,直至把這輛車開廢嘍。
    我考學考得很不容易,在這之前的兩年,因為在遊泳館受到女教練的性騷擾,我決定放棄繼續練習遊泳。事情發生後我還轉了學。打那以後,我一直沒有好好念書,成天心不在焉,無精打采,悠悠蕩蕩,把許多時間花在看電影,玩摩托,打網球上——我之所以選擇網球館勤工儉學,也是由於一直以來,對網球有著超乎普通男孩的莫大興趣。
    考學臨近了,我突然想到要努力一把。在沒有任何人逼迫、連最關心我的表哥表嫂也覺得我再怎麼努力也為時已晚的情況下,我突然興致所至,發狠要考一個好大學。我決絕地把摩托鎖進車庫,把網球拍塞進床底下,把自己關在屋裏,接連通宵複習,瘋了似的死記硬背。
    由於太累了,正式考試的那幾天,我一直昏昏欲睡,做了什麼題,怎麼做的,事後毫無記憶。麵試的那天,我睡過了,還遲到了。當我一頭大汗趕到麵試的試場時,主試官要我回答的第一個問題是:你認為一個經常滿頭大汗的人和一個不容易出汗的人誰的智商更高一些?誰更值得被企業信賴?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出汗的人智商高;不容易出汗的人容易得到老板的信賴。”
    麵試結束,我感覺肯定砸了,自己為自己判了“極刑”。我想,我努力過了,現在應該回家好好睡覺了。
    可是,考學的結果,讓我大出意外,我不僅考上了新加坡最好的大學、理想的專業,還得到了一部分獎學金。當得到這消息後,我睡意全無,一頭紮進了網球館,揮拍直到閉館……
    由於熱衷於打網球,我全身的肌肉變得硬梆梆的,以前,遊泳隻是使我的肌肉線條顯得有型,但那是一種“美型”,而網球使我黝黑而硬朗,看起來更像個男人。
    起初,我在網球館爭取到的工作是當“球童”,這份工在中國大陸很少見,但在新加坡很多。具體說,就是給人撿球,跑東跑西,兼帶著送水遞毛巾什麼,如果客人需要你跑去買包煙,也很正當啊,都屬於球館規定的份內事,不可不做,而且還要表現得特別麻利,積極地去完成。
    那時候,我已經有一米八幾了,肩膀又寬,穿“球童”統一的綠T恤,尺碼偏小,緊繃在身上,隨時要被撐破似的。尤其還需要在球場上跑來跑去,一次次彎下腰撿球,顯得特別打眼,也特別可笑。我經常是一邊撿球,一邊用手扯著身後的T恤,顧忌特別多的樣子。其實,那些小個子才適合當“球童”,但我沒有怨言,出汗的感覺讓我覺得很爽。
    終於有一天,網球館的老板也看不過去了,對我說,你做“陪練”吧,沒有陪練的時候,幫著清掃更衣室。
    從那天起,我改穿白色T恤和短褲,露著兩條黝黑結實的腿,開始當起“陪練”來。
    “陪練”,顧名思義就知道是幹什麼的。開始我很高興,以為得到了一個免費打球的機會,但等我當上陪練後,才知道並不比當球童好多少。
    需要請陪練的人通常水平不高,有的甚至球技很臭,但你必須耐著性子把球一次次“喂”給他(她),還要喂得不偏不倚。這真是件極需要毅力的事。有時,你每喂出一個球,就忍不住要罵:砸死你,這麼爛還打球,裝什麼風雅……砸到你爬不起來!
    如果遇到刁鑽而又自以為水準不差的客人,就更倒黴了,你必須強忍住滿心的厭煩,把一個鍾一個鍾對付過去,你不得不在這一個鍾裏自認倒黴,自認是孫子,把對方的臭球都說成是跟費德勒不相上下的好球。
    漸漸,女客人點我鍾的多起來,她們通常不會把練球時間填滿,總要坐下來喝喝飲料,和你聊聊天——這應該是件好事,至少不會無為地消耗體力。可處在那年齡的我,不會奉承女人,她們說什麼,我老是接不上話茬,她們誇獎我,說我長得好看,我會臉紅,會不自覺地流露出尷尬,讓她們感覺到我孤傲,不近人情,還特別無趣。我不止一次遇到過摸你大腿或者胳膊的女客人,凡遇到這樣的事,我會避讓到很遠,完了到淋浴房狠狠地衝洗。自從發生過遊泳館的事後,我對成年女人很避諱,有種不自覺地抗拒。我甚至想向老板提出,還回去當我的“球童”。
    清掃更衣室的事雖然卑微,我反倒樂意,因為那時候更衣室裏往往隻有我一個人,非常自在,可以非常自我。你可以和著輕悠悠的背景音樂小聲地哼哼歌,不緊不慢地幹那些清理水跡和整理茶具之類的活。後來,我可以把自己的臥室整理得有條不紊,就是從那時候鍛煉出來的。
    我就是在那裏遇到馬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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