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
    她驚恐地想到這一點，她才十七歲，但是他老了，這張臉使他真的像她的父親了。
    他變得更黑了些，眼角也有了溝壑，歲月紋路一道道的鐫刻，隻一雙銳利的眼睛還一如當年，像十四年前從賀宅接她那會兒的樣子。
    賀珍珠一個激靈，不敢看他，悻悻然自己開了車門，坐到後排。車子開動，他們沒有等陸管家，她也知道不必等，他是來接她的。
    後座放了很多她喜歡的零食，賀珍珠此刻也顧不上發脾氣了，拆開就開始吃。兩人都不說話，空氣中隻有她咀嚼的聲音。車開了好一陣，她終於滿足地打了一個嗝，然後聽到前麵一聲輕笑。
    她也想笑，更想哭出來。
    他不問她去了哪裏，說了什麼，很明顯盡在掌握，賀珍珠閉上眼：又是這樣。
    “我累了。”賀珍珠不想說話，看得出他也並不想深談，她隻能按自己的意願提出要求：“別去索春別館。”
    車子又調了個頭，五爺有相當多的選擇。容惠路往左轉，一個商場背麵，靠近皇後大廳的背後一側有一層小公寓，名為奇境，賀珍珠上小學的時候住過，現在裏麵隻有兩個老傭人媽子守著。
    她輕車熟路進門，倒在沙發上閉著眼睛，五爺調了一杯蜂蜜水，她接過來喝了半杯，杯子放在茶幾上。
    “你睡一會兒。”他揉揉她的腦袋。
    “你呢？”
    “我還有事。”
    賀珍珠睜眼：“你要走？”
    他遲疑一會兒：“自然。”
    賀珍珠找補似的說：“我也並不是要你留在這裏，你盡可以走。我隻覺得你在躲我似的。”
    五爺詫異：“我躲你做什麼？”
    “我怎麼知道？”賀珍珠叫道，“你已經七年不見我！”
    “是怕影響你的學業。”
    “我又不是優等生。再說我回香港來，你為什麼不來看我？”
    “工作忙。”
    “今天不忙了？”
    五爺打斷她：“自然也是忙的。珍珠，你被我驕縱慣了，如今已經是大姑娘了，我以為你在國外長了好些本事，回來這幾個月還是喜歡這樣惡作劇，你隻為了讓我來見你。”
    她被人拆穿了，氣到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幽幽地說：“我已經老了，將來恐怕護不了你許多。”
    賀珍珠冷笑：“五爺總算要教我禮義廉恥了麼？我以為你向來喜歡教我的事情，是叢林法則，弱肉強食，你愛殺了誰就殺了誰，愛打發了誰就打發了誰，反正多使點錢就擺平了，誰都不敢動你分毫，不是麼？”
    “這我確實要改掉，是我不對。”他誠懇道，“我希望你的內心得到解脫。”
    “嗬……”她不去看他。
    “我從前以為，讓你見多了這種事情你就習慣了，我以前也是這樣的。但多年以來你受著這些事情的折磨，倒把自己養出偏執的性子，你身邊的人說你在英國夜夜噩夢。”他喃喃自語，“說到底是我不對，你是孩子，我養育你也應該對你負責。”
    賀珍珠提醒他：“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成年了。”
    她頓了一頓，終於說出盤桓在心中已久的話：“要麼你永遠把我當個孩子，要麼永遠別把我當個孩子。”
    “你這是什麼話，珍珠，”他笑道，“你自然永遠是個孩子。”
    她一愣，從前她以為五爺知道外麵關於她的流言，他不管，她就以為是真的。
    “我也會長大的，我不是你養的寵物。再過一個月我就十七歲了，你看看我周圍，哪裏有真心的朋友？我有今天的生活，衣食不愁，我很感激你，五爺，但我成為今天這樣的人也是你害的。我……我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我很怕。”
    她已經解釋得夠清楚了，她不信他就聽不明白。
    “是，你說得對。”他考慮一下，“我也不是時時刻刻能在你身邊。”
    她低下頭，心底湧出一種莫名灰暗的情緒，從前他們關係好的時候什麼話都可以說，她曾經真心依賴他，把他作為可以信任的人。
    五爺看了她一眼，想起了什麼似的：“楊勝男之前說，希望我們家開一場舞會，你的生日快到了，正好以此為名。你希望辦在哪裏？索春別館倒是有大的廳堂，你不喜歡。”
    她警覺：“你要做什麼？”
    五爺意味深長道：“你大了，會有自己的事，我是該對你少些束縛了。我的確認識許多出色的晚輩，如果在舞會上你遇到喜歡的，將來我也少操一些心。”
    “然後呢？”
    “珍珠，你放心，你的嫁妝必然是很豐厚的，我將來死了，也全留給你。”他說，“你看上的男人，我也會盡心扶持，你隻要想到受委屈的時候還有我就好了。”
    她聽了這話如遭五雷轟頂，她自己剛打起結婚的主意，五爺倒要先嫁了她！這沒道理！
    “舞會的事交給陸管家安排，你有什麼朋友也擬一個單子給他發邀請函。”他神色中竟然還帶著真誠的歉意，“這些事我實在不甚了解的，陸管家會跟你交接，最近他留在你這裏。你回國後一直身邊缺個人，我會挑幾個人過來照顧你起居。”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咬著嘴唇，臉色鐵青。
    五爺抽身出去，好像真的有大事要做似的，踏出門前他又想起一句：“那個周三也打發了，現在他們一家已去內地營生了。他不是個好的，今後也少跟這一類人打交道。”
    賀珍珠陡然站起來，笑道：“五爺為什麼狠心驅逐我的佳婿？”
    “你的……什麼？”
    賀珍珠笑道：“周三少爺是我看上了的人，我自然就不會再去招惹別人。既然如此，舞會不必舉辦了，改為訂婚宴如何？”
    五爺凝眉：“珍珠，那人不好。”
    “五爺讓我自己選擇，他就是我自己的選擇。”賀珍珠道，“反正你有的是救人於水火中的本事，要是他將來真的對不起我，再驅趕他不遲。”
    五爺過了半晌，到底是點了頭道：“周家現下應該還沒有出廣東省，我會讓陸管家差人去把他們送回來。”
    門從外麵扣上了，賀珍珠斜靠在沙發上，盯著半杯沒喝完的蜂蜜水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