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她的疑惑
    “班長，有人找！”
    夾雜著嘲弄的大喊像一枚石子投入了平靜無瀾的湖麵，安靜的教室立刻躁動起來。
    蘇清揚微微皺眉，習慣性地咬住了手中的圓珠筆筆帽。
    好象又成為全班的焦點了！她幽歎。
    從那次窘迫的開學典禮後，幾乎每天都有素昧平生的男生跑到教室門口指明道姓地找她。等她一臉狐疑地跑出去，手中總會不由分說地被塞進一張折疊平整的信。拆開細看，不禁捧腹，諸位大哥肉麻兮兮的“愛的誓言”雷同度居然高達90%！
    今天，又是舊戲重演嗎？她無可奈何地起身，在全班戲謔的注目禮中走出教室。雖然心不甘情不願，可是辰曦說，善良的女孩子絕不會輕易傷害任何一個傾慕者。她，蘇清揚一直努力著想成為一個善良的孩子。
    教室門前斜倚牆邊的男生，恁是讓蘇清揚狠狠地驚豔了一把。
    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想入非非裏了，絲毫未覺她的走近。於是，蘇清揚好運地擁有了如此近距離肆無忌憚地觀賞帥哥的機會。驚鴻一瞥後，她得出一個結論，要是把這位仁兄擺到辰曦眼皮底下，那丫頭鐵定立馬麵若桃花，心口“撲通撲通”地快要奔出胸腔。
    你真的很帥。
    蘇清揚後來在被某人逼問“第一印象”時，一本正經地吐出實話。可惜，她怎麼也回想不起他當時的模樣。唯一記憶猶新的就是他微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稀疏灑落的餘暉為它籠上了一層金色，清揚聯想到了小時侯捉過的一隻漂亮的金黃色蝴蝶。
    教室裏忽然傳來一陣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的巨響，門口的兩位猛地一驚，愕然的表情同時落入對方的眼底。
    裴斯遠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僅及他下顎的瘦小女生。她依然是蓬鬆的齊肩碎發，似乎永遠隻能停留在那個長度；眼瞳晶亮如昨，有細碎的光線揉入她眼中，耀眼得他幾乎無法直視；還有，她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在身前交纏著，看似小孩子的幼稚把戲，卻早已成她十多年來的慣性動作。
    是的，他了解她；而且，一直。
    “你找我？”蘇清揚不自在地別開臉，強忍下不耐，主動開口問。
    裴斯遠目光一黯，她明顯壓抑的語氣，如同一記警鳴，毫不留情地點醒他一個事實：她，仍是高傲的公主。
    他開始有點後悔擅自找她的鹵莽舉動了。
    “我是來還你這個的。”
    他遞過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淡黃色紙，如她所願地移來了視線。
    蘇清揚聽出了他話中的疏離意味，突然覺得眼底的淡黃色變得格外刺眼。她忿忿地搶過那張紙，長長的指甲在他手背劃出了一道細長的痕跡。蘇清揚抱歉地抬眸窺視他一眼，卻發覺他的臉色平靜如常，遂拋開不安。
    展開紙條，她啞然。是她的字？她一筆一劃抄寫的《青春》怎麼會落到他手上？
    “我在長廊邊撿到的，”他迎上她懷疑的目光，冷聲解釋，“開學那天！”
    她“哦”了一聲，嘴唇情不自禁地張成圓形，宛如滿月。但僅一秒，大概是顧慮到一旁的他，又慌忙抬手掩住。
    裴斯遠默不作聲地注視著她，有一瞬的恍惚。手背上的淡粉色指痕若有若無地顯現，他其實不是不痛，隻是潛意識裏不願看到內疚不安的她，才費力掩飾。而現在，這樣自然的蘇清揚，無聲無息地就祛除了他原先的黯然，他的嘴角也不自覺地逸出了寬心的笑。
    開學那天，他其實就已注意到她了。混雜在一堆左爸由媽的同窗中，她的形單影隻尤為醒目，他的視線於是就被抓住了。可那時，他怎會料到，近在咫尺的她，竟是“她”？
    隻是一種人性本能的對弱者的同情心作祟吧，遠遠地望著她費力提行李的孤單背影，他萌生出想奔上前幫她的衝動。可是，在目睹到她厲聲拒絕了兩位熱心男生的幫忙後，他斷然轉身。他早就不是唯唯諾諾的卑微小男生了，驕傲的公主，嗤！
    他使勁地搖搖頭，似乎想甩掉心間難紓的鬱悶，還有，令自己把握不住的熟悉感。
    這樣想來，她的紙條應該就是那時不小心遺落在長廊上的，而後，它安分地躺在那裏整整一個下午，直至傍晚被他發現。
    娟秀小巧的字體躍然紙上，整張紙上密密麻麻抄著的是一首抒情詩。他蹙眉，目光逡巡而下，一直到紙的末端，他的眼睛驀地定格，死死地釘在了最後的那個簽名，一個小小的與眾不同的“蘇”。
    那個“蘇”字，下麵的兩點一反常規地彎成了兩個半弧形，就像一對笑著的眼眸。同樣的“蘇”，他隻見過一次，從“她”的筆端。
    他內心的喜悅激動在那一刻抑製不住地噴薄而出，從未想過，於茫茫的人海裏，於時間的荒野中，他竟然還能見到“她”，那個縈繞他心中數年的驕傲女孩。
    可是，在偌大的校園裏，想輕鬆地找到“她”絕非易事，他心知肚明，所以，繼續靜心等待。他生平第一次選擇相信“緣分”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後來是在開學典禮上，當他聽到一個真摯的吟詩聲，才知道那張淡黃色紙上的詩出自席慕容，叫〈青春〉。他的眼眸倏然轉亮，校門口的孤單背影與讀詩的女生重疊；她潺潺如水的嗓音和淡黃色紙上的“蘇”融合在了一起；記憶、現實拚湊聯結起來……
    他腦中的一切終於明朗清晰。然後，幾乎沒有猶豫，他站到了她麵前。
    當然，這一切，蘇清揚茫然不知。
    蘇清揚忐忑地打量著額頭上方的男生，忽明忽暗的神情，發覺自己真的不是善良的好女孩。她之前的無禮傷害到他了嗎？也對哦，人家不僅拾金不昧，還好心好意地送貨上門。你真是狼心狗肺呢，蘇清揚！
    “對不起……”道歉不假思索地囈出，不大的鵝形臉上漲滿了暈紅。
    他顯然愣了下，少許的沉默後，蘇清揚聽到了吃吃的笑聲。
    她抬眸，看到他褐色的瞳中映出了小小的，納悶的，微怒的自己。
    “你還是喜歡說‘對不起’。”
    他的聲音含笑，撲閃撲閃的睫毛仿佛也輕拂過蘇清揚的心扉。他用的是“還”，他說“還是”，那麼，他們曾經認識嗎？
    蘇清揚再次細致地看向他，黃昏的陽光籠罩著他的臉，像鑲了一道暗暗的金邊。她在心裏一遍遍地臨摹著他隱在日暮中的輪廓：褐棕色的中長碎發，狹長的雙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抿成一線的唇瓣。她不得不承認，他好看得令人咋舌。她雖然不是花癡一朵，但對帥哥也一向是沒啥免疫力的。可是，為什麼，對卓然的他，卻怎麼也找不到哪怕零星的記憶呢？
    “恩，我們，認識嗎？”
    她再三斟酌，還是支吾著開了口。
    “我們不認識嗎？”他的嘴邊勾出淡淡的弧度，反問，“你真的不記得我嗎？蘇清揚！”
    他真的認識她，他們真的見過！
    他叫她“蘇清揚”時，語調是尖銳的，眼神有著渴求、失望和難堪。她讀懂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記性不好，你別介意，行嗎？”
    蘇清揚咽咽口水，頭埋到了胸前。
    裴斯遠低咒一聲。她該死地又如鴕鳥般，低著頭，忙不迭地說“對不起”了。
    “你別生氣，真的對不起，我會想起來的，你，你放心！”
    她不是懦弱的女生，可是，在錯誤麵前，她通常都軟弱無措。尤其，是在牢牢記住自己的他麵前，她感覺到無地自容。
    她習慣說“對不起”，習慣“道歉”，這是熟識她的人才知曉的事實。他竟然知道！這是不是代表，他們肯定是相識的？她怎麼可以擅自將一個熟悉的人從記憶裏刪除？那於他，何其殘忍！
    她太清楚地了解那種被在乎的人遺忘的濃重失望感，所以，更覺自責難當。
    裴斯遠靜靜地俯視著她，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樣。可事實上，他心裏正百轉千回。其實，他早就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曾經的他和她是雲泥之別，她又怎會記得渺小平凡的他？他又怎敢奢望？可是，當親眼目睹到她全然陌生的眼神，他內心卻還是止不住地難受。所以，他冷言相對，妄圖激起她的自責感，以此謀得心理的平衡。
    裴斯遠，你卑鄙！他攥緊了雙拳……
    “你沒錯，不需要道歉！”
    蘇清揚聽到他嘎聲回答，隱隱地像是在壓抑著什麼。
    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但還是因為他冷冰冰的臉吞咽了下去。
    鈴聲赫然響起。
    蘇清揚看到他從牆邊站直，眼光似乎停駐在她身上幾秒後，擦過她的肩膀，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裴斯遠，我的名字。”就在清揚不無遺憾地挪步進教室時，耳旁傳入他好聽的聲音，“這次別忘了，蘇清揚！”
    他是在笑吧？
    蘇清揚咀嚼著他含笑的話，暗忖。
    奇怪，他的聲音怎麼感覺像跑到心裏麵了，怎麼心裏麵總是回蕩著他的話呢？
    裴斯遠，他的名字……我，蘇清揚，不會再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