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歸北華 第九章 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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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又是夢到以前的事了,不知道為什麼,她最近一睡著就開始做夢,斷斷續續,七零八落的片段。
有九音宮的,有喜龍門的。
她抱著點心去找他。
他那時已經在雁棲山最高一重崖上練赤蓮神功了。
整日整日都很難見到他,偶爾見到他,他也是冷冰冰的,笑的時候越來越少,好不容易見麵了,卻不怎麼和她說話,隻是沉默地看著她,看著她。好像再也不能見到她了一樣。
孤鳴,孤鳴。細細的手指在他眼前晃悠。
最近孤鳴怎麼總是發呆,該不會是練這邪門的功夫練傻了吧。
上官孤鳴回過神來,看著她,狹長的鳳眼淡漠無波。
非兒……他輕輕笑了笑,在唇上點了一下,末了還輕輕一舔,說是給我送點心,還不是全進了自己的肚子,給我舔點渣滓,也算補償補償。
你……你壞……她紅著臉,轉過身去。
他從背後環住她,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固執地讓她轉回來和他對視。
今天的孤鳴總是覺得好像有點不一樣,哪裏不一樣,她又不知道。
非兒……他的聲音很輕,貼著她的耳朵說,我把我的命交給你,好不好?
他的溫度透過背心的衣服傳過來,暖暖的,用蓮花的清香環繞著她。
孤鳴的命?為什麼孤鳴要把命交給我?
她不懂,也有點害怕。
他好像笑了,聲音還是很低。
我喜愛非兒,就喜愛非兒一個,也隻信非兒。我想把自己交給非兒,那樣如果將來有一天,非兒不喜歡我了,也絕對不會不要我,對不對?我沒有非兒,就等於死了。非兒……不會讓我死的,是不是?
他把頭靠在她肩上,手在她腰上收得更緊。
我不會不要孤鳴的,我也隻有孤鳴一個。
恩,我相信非兒。我隻有非兒一個,所以非兒也隻會要我一個。不會不要我的。他不動,隻是抱著她。
孤鳴,怎麼了?
沒什麼,我隻是忽然……有點害怕。
我是要和孤鳴一直在一起的,等我長大了,我還要做孤鳴的新娘子。她眼睛亮亮的,笑得彎成一個月牙。
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少年的嬌豔麵龐,好像點了一道光彩,美豔不可方物。
他笑得極好看,挑挑的鳳眼難得柔和,一蕩一蕩,碧波春水,芙蕖流觴。
他的話猶在耳旁。
非兒,等著我,我們一定,一生一世,不分離。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她張開眼睛的時候,正臥在精致畫舫閣樓之中。
爹爹笑笑看著她,眉飛入鬢,美貌逼人。
非兒醒了?
恩,醒了。
那時的舊事是幼年美好的一場夢,還是真的發生過?
睡得還好?
恩。
她沒有問剛才的事,剛才明明是在和孤鳴在九重崖上看著蒼茫雲海,怎麼現在就睡著在了江心的畫舫上。
爹爹錦衣廣袖,長衫上細密繡著淺青黛色的蘭草,他靠在窗邊,對她招招手,非兒過來。
她過去。
窗外春雨瀟瀟,交織在天空和江麵之間。
灰蒙蒙一片。
爹爹重瞳,絕美無雙。
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爹爹新近寵愛的宮人在簾外撫琴,隔著晃動的珠簾,隱約看出纖細的輪廓。
這是新來的,眠雲的弟弟。
她輕輕點頭,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是大致能辨出秀氣的五官。
他在宮裏還沒有個名字,非兒說他叫什麼好?
她靠在莫音絕懷裏,聞見淡淡的蘭草香氣,又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素色錦衣,笑道,爹爹今天衣服上繪著蘭草,咱們就叫他蘭衣吧。
每一點點頭,微微一笑,浮雲流水,這名字意境倒是還算高雅。
沒有看那簾外的人一眼,隻隨意道,還不謝少宮主賜名。
簾外的人頓了一下,然後緩緩站起身,秀氣高挑的身影緩緩跪下,聲音還帶著少年的生嫩,和一種莫名的情緒,蘭衣謝非大人賜名。
珠簾被一旁侍立的宮人卷起,露出蘭衣的臉。
清秀雋好,脖子上點點紅痕。
莫笑非也並未在意簾外的人,連讓他起身都忘了說,隻窩在莫音絕懷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著話。
莫音絕那天心情好像極好,一直好脾氣地逗弄著她。
春雨樓頭尺八蕭,何時歸看逝江潮。
江麵上的雨越下越大,卻有人這時候冒著雨踏水而來。
紅衣濕透,像是雨打過的豔麗虞美人,紅豔得益發刺目。
孤鳴!她笑著退出莫音絕的懷抱,走他跟前,心疼地看著他,怎麼下著這麼大的雨趕過來,蛾眉,快去給上官大人拿幹的衣服來!
上官孤鳴看著她,眼睛微微泛紅,嘴唇發抖著。
這麼冷麼?拾起他的手,細細搓著,抬頭對著他笑。
非兒……我……
他的嘴唇抖得更厲害,水滴滴答滴答從他發上滑落。
冒著這麼大的雨,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到底是什麼要緊的事,非要這麼急著過來。笑眼睇著他,重瞳閃著光。
上官孤鳴看了一眼她身後斜斜倚著窗邊,笑得恬淡無害的莫音絕,眼中閃過一絲殺氣。
他的手在抖,輕輕覆上她的臉,非兒……對不起……我……
莫笑非靜靜看著他,聽他說話。
蛾眉取來幹淨衣服,一屈膝,上官大人,請您先更衣。
上官孤鳴直直看著她,好像要說什麼,喉嚨卻好像被哽住什麼也說不出。
蛾眉見上官孤鳴不說話,看向她。
她一抬手,蛾眉就開始解上官孤鳴的衣服。
脖頸雪白,形狀好看,上麵附著一枚一枚猩紅的痕跡,好像開了一朵一朵脆弱的梅花。
臉上的笑漸漸退卻。
蛾眉也好像明白了什麼,匆忙住了手,跪到一邊。
怎麼回事?她的聲音在抖。
剛才還在對她說著隻是她一個人的,為什麼現在成了這副樣子?
非兒……他的眼睛微微泛紅,你聽我說……
她一生第一次打人巴掌。
用足了力氣,狠狠一下,落在他臉上,瞬時就起了一道紅色掌痕。
你說啊,你要說什麼?
他怔怔看著她,鳳眼裏麵湧起很多東西,交織在一起,複雜到她都看不懂。
上官這麼快就來了?蘭衣把你伺候得可還好?哦,對了,那名內侍剛被非兒賜名叫蘭衣。溫婉秀美,倒是當得起這個名字。莫音絕微微笑著,嫻靜如淡雅杏花。
他沒有說話,隻是渴切看著她,睫毛簌簌抖動著,好像要跌落一樹桃花。
她冷冷笑著,抽出蛾眉身上佩的劍,劍鋒淩厲,惡狠狠就衝著蘭衣心口刺過去。
血染在蘭衣素色衣衫上,卻不是蘭衣的血。
你竟然還護著他!她氣紅了眼。
上官孤鳴手握在她劍上,血滴答滴答,混著雨水,流到地上。
非兒,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眼睛裏有祈求,看著她,求著她。
大人……蘭衣眼圈紅紅的,含著飽滿的淚,纖細手指捏住上官孤鳴的衣角,無限惹人憐愛。
閃開,讓我殺了他。她隻看著他,握劍的手都在抖。
你不能殺他。少年豔麗的輪廓挺拔雋秀,尖尖下巴上還淌著水。
你還護著他?被氣急了,狠狠一劍又朝蘭衣劈過去,卻還是被他攔下。
上官孤鳴,今日起,你我恩斷義絕!這個賤人你最好給我看好了,否則別怪我心狠手辣找人好好“伺候”他!
“啪”!
一時間,房內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莫音絕站起,眼睛一眯。
你……打我?撫著臉,淚吧嗒一聲掉在地板上。
非兒……上官孤鳴看著自己的手,好像不相信自己真的做了什麼。
顧不上自己的袖子還是濕的,急急湊上去給她擦淚。
滾!
一把揮開他的手,向後退了幾步,倒在身後早就準備好的懷抱裏。
上官還是先和蘭衣下去吧,非兒正是傷了心,恐怕不想看見你們。莫音絕言笑晏晏,輕輕把莫笑非摟在懷裏。
他不動,隻是站在那裏愣愣看著她。
一旁的內侍上前,拱手道,請上官大人和蘭衣公子下去吧。
長劍微露,手上的動作不如語氣恭敬。
扔掉手裏沾血的劍,眼睛卻還看著莫笑非。
非兒……
她捂住耳朵,把臉埋在莫音絕懷裏。
如果那個時候她抬頭看一眼他臉上的表情,也許她後來,後來也不會那麼絕情。
後來,他被送到九重崖的寒封塔上練功。
後來,龍孤涎來了九音宮要收她做徒兒。
後來,他打敗了守塔的九個長老,下了九重崖來找她。他刻了一枚簪子,訥訥看著她,憋了好久,才討好地笑著對她說,能不能別去……
後來,她還是坐上了下山的車,把本當著他的麵扔了的簪子偷偷收在包袱裏。她回頭的時候,看見九重崖的長老正在圍鬥他。他一直看著她,看見她回頭的時候還對她笑。長老的劍那時候穿進他的身體裏,可能流了很多血,可是他一襲紅衣,什麼也看不出……
後來,他每每偷偷從九重崖跑下來去看她,她桌上總是不時會有一盤荷葉糕。
後來,他求龍孤涎不要再給她吃菊中仙了,說她已經快腦子瘋亂掉了。她笑著看他一眼,柔柔說,公子是誰?
後來,真忘了他,那天滿月的時候,將他交給龍孤涎。她看見他滿身是血,對她說,非兒,別看。
後來,她終於回到九音宮裏殺了蘭衣,蘭衣渾身是血笑著告訴她,他那天中了毒,蘭衣與他肌膚相親,救了他的命。他抱著蘭衣冷冷看著她,她忽然就哭了。
後來,她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後來。
她的記憶星星點點,支離破碎。
菊中仙當真厲害,厲害到讓人自己騙著自己,不去想那些痛徹心扉的苦事。
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是不是應該笑著時候是真的,哭著時候是假的。
是她負了他?還是他負了她?
誰又算得清楚誰負了誰?
流水負了桃花,春風負了韶華。
卿本多情。
可惜沒等到桃花開滿枝椏。
最後一個後來,記不清楚,她好像問他,孤鳴,你還是不是我的?
他微微笑著,絕色傾城,浴血的蘭衣像是融化在他懷裏,就那麼融為一體,誰也分不開他們。
她明白,她已經不需要答案。
雲一剮,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
那時少年的時光匆匆如流水,轉眼就物是人非。
她真想回去看看小時候好像從沒落過的那一池淺淺淡淡的重瓣蓮花,天光雲影,水色青青,趴在小船上,蓮葉沒過頭頂。
她若是掉了一滴淚,也要融進那水裏。
和那片蓮池,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