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無殤（一）
    身後宮女梳著她的發，靈巧的手指穿梭其間，帶上滿頭翠玉珠鈿。
    很久沒有人給她細細打點頭發了。
    鏡子裏容顏風華絕豔，美得好似夢幻。
    她記得她隻是一個平凡又不起眼的小丫頭，何時，她也成了這般絕代妖嬈。
    “參見大人！”宮人們問安的聲音從外間傳進來。
    “免禮。”一道清泠如水的嗓音。
    最後一枚金步搖插好，她回頭看著那個眼神複雜的人，回眸一笑。
    他麵色無波，清雅雋永的笑容依舊不變。
    “非兒，你怎麼來北華了？”
    “被你困在無涯宮之後，是烏辰的人救我出來的。”隱去一部分事實，奇怪他們怎麼還能如此心平氣和地談話。
    蘭草自然香，生於大道旁。要鐮八九月，俱在束薪中。
    她一直覺得他像蘭花，清雅高潔，優美哀婉。
    是了，哀婉。
    明明隻有二十幾歲，卻總是流露出一種韶華漸漸消退，百花片片凋零的哀婉。
    眉目如玉，卻沒有一點張揚放肆，不用說和跋扈張揚，盛氣淩人的烏辰比，就是和錦繡絕豔的孤鳴比，他也沉重壓抑得有些可憐。
    美好容顏，卻過早地老去。
    但是他卻有世上最安靜的笑，弧度完美，形狀漂亮，沉默著卻玉華一樣的笑。
    看不出他快樂還是悲傷，那抹笑就像凝固在他唇上，開成一朵傾城的花朵。
    玉色的眼睛微微彎起，蕩漾起一片漣漪：“有龍孤涎在你身邊，不會有事的。我隻是沒有想到，別心穀裏發生的事。”
    若重來一次，他可會帶她離去？
    若重來一次，他依舊不會。
    “王上對梨非宮的事，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可能很快就會有人帶你去見他。到時候，不要太放肆了。”百裏無殤未必會對莫笑非另眼相看。
    “謝謝你的提醒。”什麼時候，他們之間就隻剩下這種淡漠的客套了。
    反抗一千次，卻仍舊不能改變的，是命。
    一百裏間春似海，孤城掩映萬花中。
    再回首時，他和她之間已經隔了一個紅衣如沐的少年。
    她那夜隻記得孤鳴的眼睛深似萬裏汪洋，卻忘記看他一眼。
    那個時候，他是什麼表情，她都沒去看。
    他太淡，站在濃墨重彩的人旁邊，隻能化作一縷薄薄的絹霧，好像從未存在過，就輕輕消散。
    玉階輕叩，有人。
    玉色長衫，錦繡宮紗罩在外麵。
    妖嬈眉眼，姣好容顏。
    一頭長發，燕草如碧絲。
    秦桑低站在那裏不知道看了多久，精致的眉眼看不出情緒。
    看見莫笑非在看他，微微一笑，走過去。
    段天樞眼睛看著秦桑低，眼中情緒暗暗浮動。
    秦桑低沒有看段天樞，隻看著莫笑非說：“非兒，沒事，我已經找了北華王，告訴他你的身份，一座梨非宮，不會把你怎樣的。”
    莫笑非笑著點頭，若是百裏無殤要拿她問罪，也不會讓人給她細細梳理這麼精致的發髻。
    隻是事情當然不可能像大師兄說的那麼簡單，她更想知道，秦桑低和百裏無殤做了什麼交換。
    秦桑低被莫笑非盯得有些無措：“非兒，你看我做什麼？”
    “你給了百裏無殤什麼好處？”
    秦桑低臉上的笑漸漸褪下，輕輕拍拍她的頭，笑道：“沒事，隻是答應了和親的事。”
    韶光公主……
    他本身為退親而來的，如今卻要娶個公主回去。
    一座梨非宮，換來和日益強盛的南詔的聯姻，百裏無殤才是最大的贏家。
    “王上請朝鳳公主道芳菲殿一敘。”一道嗓音打破三人的沉默。
    莫笑非看了一眼來人，微微一愣。
    宮流水。
    宮流水換上一身利落宮裝，看衣服應當品階不低。
    莫笑非點了一下頭，隨他出去。
    回頭看了一眼，段天樞背對著她，秦桑低垂首不知道在想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這副畫麵，有些眼熟。
    跟上宮流水的腳步，沒有多想。
    …………………………………………………………………………………………
    芳菲殿名副其實，花簇掩映。
    不見笑語人，但聞花中語。
    拐過幾道回廊，來到一座精致小閣前。
    宮流水停下，看了莫笑非一眼：“王上就在裏麵。”
    莫笑非點頭，推門要進去。
    宮流水攔住她，猶豫了一下說：“王上不是龍孤涎，他不會任由你的性子胡來，一會對他記得要恭敬些。”
    莫笑非笑道：“我什麼時候放肆無禮了？其中分寸，我明白的。”
    宮流水又頓了一頓，忽然問了一句讓人糊塗的話：“你說，好人的假話，和壞人的真話，哪個更不能聽？”
    莫笑非沉默了一下，道：“都不能聽。”
    好人的假話往往是為了給傷口止血，壞人的真話往往是為了揭開傷疤。
    一道傷口隻能在該愈合的時候愈合，不能強行按住，更經不起三番五次的折騰。
    “那為了一個好的目的做壞事，和為了一個壞的目的做好事，你選哪一個？”
    “都不能選。”
    費盡心機，為了一個目的，可是沒到最後一刻，誰能知道最後得到什麼？如果最後得到的不是自己最初想要的，那做過的一切又算什麼？前者和後者又有什麼區別？
    宮流水歎了一口氣：“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最後再告訴你一次，不要太相信身邊的人。還有……”眉眼閃過一絲黯然，“哥哥一直在等你。”
    絲絹羅裙一蕩，纖細的身子頓住，沒有回頭：“讓他不要再等了。我從來也沒要他等過。”
    門扉合上，宮流水看見遠處的人微微一怔。
    宮行雲微微笑著，手放在唇上，輕輕溢出幾聲咳嗽。
    “哥。”走上前，扶住宮行雲，“你怎麼出來了？大夫不是要你別下床麼。”
    宮行雲微微一笑：“沒事，我隻是太悶了，出來走走。”
    “恩。”宮流水不知道剛才的話宮行雲聽見多少，可是他的臉色實在是白得難看。
    這些天宮行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宮流水的心隨著他的病情慢慢地沉下去。
    “哥，咱們回去吧。莫笑非沒事的，王上不會難為她。”
    宮行雲點頭，微笑：“恩，我知道。”
    隻是想再看看她，以後可能都沒什麼機會了。
    “她說不要你等他。”走吧，走吧，不要再留在她身邊了。她不需要多你一個的。
    “恩，我明白。”
    “咱們的任務完成了。我已經在向王上請辭了，過些日子，等我把宮裏的事交接好，咱們就可以離開了。”
    “好，我也想出去走一走。”
    “好啊，咱們從沒有看過外麵是什麼樣子的。咱們去南方看看，不是說南詔澤國豐饒，風景秀美麼，咱們去看看。還要去西涼，天闕，好多好多咱們沒有去過的地方，你說好麼？”眉眼彎起，眼中蓄著一道彩色的虹，倒映著他的全部天地。
    宮行雲笑，輕輕點頭，拍拍宮流水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頭，笑道：“好。那你要快點。我都快……等不及了。”
    百花開落，流雲聚散。
    他們取了一對瀟灑的好名字，可是過得太沉重，他想卸下包袱，走得遠一點看看。
    百裏無殤（二）
    瑞腦金獸，九芝寶鼎。
    百裏無殤臉上帶著笑意：“豔冠天下的朝鳳公主果然名不虛傳，今日得見，寡人也算三生有幸了。”
    莫笑非看不出百裏無殤在想什麼，隻得微微一笑，客套道：“王上謬讚了。”
    昨夜她才“燒”了他的宮殿，今日就這麼以禮相待，沒有半分刁難慍怒的樣子，她會覺得安心才怪。
    “聽說烏辰給公主甚是添了許多麻煩。”
    “不敢，倒是太子對笑非照顧有加，一直無以為報呢。”
    百裏無殤看了莫笑非一會，笑道：“公主真是好容貌，也難怪烏辰那孩子有了這番心思。他向我求情，讓我別責罰你，還托我向你提親，公主答應不答應？”
    提親？
    百裏無殤的話聽在莫笑非耳朵裏像是炸雷。
    “本來我是不想這麼早給烏辰納妃的，畢竟，這世上的事變數頗多。不過若是公主願意下嫁烏辰，那自然是不一樣了。”百裏無殤話裏有話，莫笑非豈會聽不懂。
    “王上的意思是，太子納妃的人選對太子很關鍵？”
    “公主不僅姿容天下無雙，還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本王越發覺得烏辰眼光不錯了。”
    烏辰……他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笑非配不上太子，王上的美意笑非心領了。”秋水剪瞳，微微一笑。
    “公主是看不上烏辰還是顧忌龍門主？若是擔心您與龍門主當日婚宴，那大可不必，那一日所有人都知道公主與龍門主並未行天地大禮。倒是小兒的確年紀比起龍門主是輕了點，也少了些閱曆。可是，若有公主在烏辰身邊，他日烏辰定能給公主一個無上尊貴的地位。而且，我看烏辰這小子的確是動心了。”百裏無殤笑道。
    “笑非萬沒有輕視太子的意思。隻是這種事還是隨緣的好。而且，笑非在世人口中被傳成什麼樣子，自己心裏也有數。我這一生是不會嫁人了。”
    她身上背負了那麼多東西，又能嫁給誰呢？
    “公主何必把話說得這麼早？昭陽王開始不也是和本王說萬不能取韶光為妻麼，可是之後還不是答應了。事事皆有變數。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知道結局如何。”
    莫笑非似笑非笑：“王上何以如此執著於笑非？”
    恐怕不止是因為身份那麼簡單，天下身份尊貴又姿色豔麗的公主郡主何其多？難道是因為，屠龍誅鳳？
    想到這裏，眼中漸漸浮起一層薄冰。
    百裏無殤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微微一笑，道：“自古帝王總是要做太多違背心意的事，娶一個心愛的女人做妻子，我兒這點要求，我還是想滿足的。”
    之前和段天樞籌劃，將烏辰困在無涯宮，如今又做出一副慈父的樣子了。
    莫笑非嘴角勾起：“王上似有感而發。”
    “公主可知道昨夜你一把火燒掉的梨非宮是什麼地方？”百裏無殤不把莫笑非的嘲諷放在眼裏，還是微笑著。
    “是哪位妃子的寢宮麼？”
    “不錯。是本王最心愛的一位妃子的宮殿。可惜她活著的時候本王沒有保護好她，如今她去了，她的宮殿也付之一炬，成了一片灰燼。”
    “王上這是在怪我了？”
    百裏無殤微微一笑，卻不正麵回答：“本王還不是老糊塗。”
    “公主和金財神在星芒做的那些事對國庫影響不小，現在國庫三分之二的積蓄都拿去穩定民市了。國舅和邊塞的李將軍也頻頻向本王施壓，烏辰已經必須回來了。”百裏無殤不知道想到什麼，話尾一頓，又道，“最後，答應她的事也還是一樣都沒有做到。”
    可憐一炬成焦土，留與東京說夢華。
    少年帝王，嬌花美人，都好像隔了好幾世的南柯舊夢。
    “烏辰這個太子是製衡宮廷平衡的存在，誰都動搖不了。可是他脾氣太過暴躁，不會籠絡人心，身邊連個真正值得信任的人都沒有。他又不喜納諫，不明白忠言逆耳的道理。若不能在他身邊留下一個真正可靠的人，我百年之後，恐怕連眼都閉不上。這也是為什麼，我並不願讓他做北華的下任帝王。”
    莫笑非沉吟。
    百裏無殤說的沒錯。現在烏辰身邊還有外戚李姓一族支持，但是一旦他真正如他們所願當上皇帝，憑李家在朝堂的地位，難保烏辰不會被他們控製，變成一個傀儡皇帝。到時候，別說段天樞是他的威脅，就是曾經的盟友，也沒有一個可信任的了。
    那個時候，他就真的是個孤家寡人了。
    “公主，話已至此，我不再勉強公主，隻願吾兒他日有求於公主的時候，公主能念在今日我對公主的一番懇求，助吾兒度過難關。”百裏無殤已經用“我”自稱了。
    “王上折殺笑非了。”
    百裏無殤不置可否，隻淡淡道：“公主，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林侍衛，送公主回昭陽王那裏去吧。”
    站著門外的林思武聽見百裏無殤的命令，在外麵答應一聲。進來，請莫笑非出去。
    莫笑非回頭看了百裏無殤一眼，百裏無殤坐在光線有些晦暗的房間裏，閉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
    “原來您竟然公主殿下，昨夜在下真是多有得罪了！”林思武抱拳向莫笑非一揖，憨憨一笑。
    莫笑非微微一笑，道：“林大人沒有多和朝鳳計較，朝鳳還不知道要怎麼感謝大人呢。”
    林思武擺手：“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以前就常常聽到公主的大名，公主果真名不虛傳，眼觀天下啊。”
    “哦？我在北華很有名麼？”莫笑非微微一笑，有點感興趣。
    “公主豈止是在北華有名，天下間有誰不知道朝鳳公主美貌天下無雙，現在都沒人說東陵國的十七小王爺是天下第一美人了。”
    “師父的確是……豔壓群芳”說豔壓群芳這個詞的時候，莫笑非還真是猶豫了一下，可又實質想不出別的詞，才勉強道。
    冰玉做骨，珍珠為肌，豔紅朱唇，墨玉雙瞳，身上真是找不出一點長得不好看的地方來了。
    說是“豔”壓群芳，倒也不為過。
    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偶爾想起她……
    她在他心裏，應該已經死了吧。
    想起喜龍門鬼魅一般的情報網，益發後悔在北華暴露出行蹤了。
    總是覺得，很快就要發生什麼事了，這種隱隱的預感，很不好。
    正思索著，已經到了百裏無殤為秦桑低安排的府邸門口。
    林思武讓人進去通報，自己站在馬車外候著。
    不一會，一個熟悉卻又意外的人出來了。
    “謝將軍？”莫笑非下了馬車，看著本應在千裏之外的南詔的謝驚鴻，確實感到詫異了。
    大師兄不在南詔，已經是荒唐，怎麼謝驚鴻也來北華了？
    謝驚鴻麵上平靜，恭敬一行禮：“謝驚鴻參見朝鳳公主。”
    “謝將軍免禮。”微一抬手，又笑道，“是了，我還奇怪呢，想必將軍是來接春寂殿回去的吧。她在外麵胡鬧了這些日子，回去了，你可要好好管教她才是。”
    謝驚鴻臉上閃過什麼，太快，莫笑非沒有抓住。
    “公主還是先進去吧，王上等公主很久了。”
    莫笑非點了下頭，又向林思武道謝，前去找秦桑低。
    “大師兄，我回來了。”走進房內，看見秦桑低正看著奏折，微微一笑，跑過去，趴在他旁邊。
    秦桑低抬頭，微微一笑，潤澤的嘴唇弧度精巧。
    手在她頭上狠狠揉了一把，把她狠狠壓在懷裏。
    說話的聲音隨著胸膛的震動傳到她耳朵裏：“你快把我嚇死了。早跟你說過，烏辰那小子陰險得很，他連你都利用，若不是這次我來北華及時，真怕你成了他的替死鬼。”
    秦桑低的身體還是纖細柔弱型的，莫笑非被他抱在懷裏，能隱約感覺到他柔韌秀氣的輪廓。
    “我總是給你找麻煩。”把頭靠在他胸口。
    他的好，她都看見了，也記住了。
    “不許這麼說。非兒很重要，我……離不開非兒。”秦桑低聲音有些澀意，“如果我娶了妻子，非兒，也不會離開我的是吧？”
    沉默了很久。
    “我……沒有想和你回南詔……”
    “你說什麼？”秦桑低猛地拉起莫笑非，一瞬間臉上閃過一絲狠戾。
    “大師兄……”
    秦桑低臉上又恢複溫和可愛的笑意，好像剛才的鬱躁隻是她的錯覺。
    “非兒……怎麼會不想回去呢？你在外麵吃了這麼多苦頭，我怎麼舍得再把你一個人放在外麵。我現在已經是昭陽王了，不可能陪你在外麵飄泊。”
    “我不是想四處雲遊，我隻是，要完成一些我必須完成的事。”莫笑非認真看著他，“大師兄，段天樞和我之間發生了一些事，你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讓那些事煩了你的心。我隻是想盡快了卻和他的恩怨。這樣我才能……安心。”
    還有一年半。
    隻剩一年半了。
    “是……因為上官孤鳴？”秦桑低低聲問，不等她回答，又自答道，“是了，除了上官孤鳴能上你的心，還能是因為誰？”
    莫笑非低下頭，沒有否認。
    “那日在無涯宮中，我沒有保護好你，已經讓我後悔得恨不得殺了自己，我怎麼能讓你再一次涉險。段天樞和我在喜龍門待的時間遠比你長。我比你更了解他。很少有人能和他交手而不落敗的。因為段天樞根本就是一個沒有十分把握根本不會出手的人。這次他是衝著北華王位而來，你若阻撓他，他必定不會放過你。凡事他下定決心的事，恐怕籌劃的時間都長得超出你的想象，更別提他層層布局，招招連環了。難道你忘了，天樞公子最善機謀，這天下間，有誰能算計得過他？”
    “大師兄，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就為了一個上官孤鳴，真的值得麼？他有什麼好？”秦桑低看著莫笑非，玉眸冷徹，極黑。
    “值得，我應該為他死一千次。”
    年少拋人容易去，不懂惜別。
    何處東風傳笑語，隔花樓閣美人家。
    好的年華終究短暫，為什麼沒有讓她停留得久一點。
    心痛的時候，很想把心拿出來看看，她很想知道，裏麵是不是已經空了，如果沒有，那還剩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