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當空，它是黑夜中尚存的唯一光亮，不知為何，今夜沒有星星，也沒有常伴的夜風，前方的路平坦且寬廣，雖然伸手不見五指，倒也省卻了我探路的擔憂。
    日出而眠，月升而行，五年來我遵從如此規律的作息，從不改變。
    我束緊背上的行囊，順著我心中的方向前進，不多時，一瞬火光自遠處閃爍，它在這無垠的黑暗中格外耀眼，不知是我的好奇心在作祟，亦或是它在指引我，腳步不聽使喚，我向著火光走去。
     四周靜的可怕，靜到我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鞋底在路麵的摩擦，就像是沉溺在湖底，深淵中僅我一人，黑暗壓迫著我的身軀，恨不得順著我的口鼻鑽入體內，但這一切卻無法阻擋我前行的步伐，無法動搖我向著火光快步接近，它在我眼中不斷放大，不斷占據我腦海中的僅存的意念，向前走？亦或是向著火光走。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歌聲，沙啞的嗓音如同哀嚎，口音濃重，我聽不出歌的內容，時而高昂，時而低旋，顫抖的聲線好似緊繃的棉繩在狂風中搖擺，他在唱恐懼，他在唱深邃中的孤身隻影。
    終於，我走到了火光聲旁，那道歌聲在清晰之際戛然而止，我這才發現火光源於一盞破燈籠，縱使沒有晚風，它的身形也並不穩定，有限的照明讓我靠近了才發現，一位佝僂的老人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他的身上滿是破布，層層覆蓋，將他包裹的嚴嚴實實，僅露出一張臉，一張滿是皺紋的臉，短暫的對視，他忽而嘴角上揚，但也隻是輕微的變化，仿佛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便消耗了他全部的力氣，隻見他身體向前栽去，我上前一步扶正了他的身軀，透過衣物，我能感覺到他單薄的骨架，仿佛骨頭上一點肉都沒有。
    “大爺，這麼晚了，您怎麼一個人在這裏？”我問道。
    他麵露難色，招呼我湊近，他的聲音很小，小到我懷疑剛才的歌聲並不是出自於他之口，他說道：“我去討飯，飯沒討到，餓……回不去了。”
    “去哪兒討飯？”我取下行囊，從其中摸出一塊豆渣餅，將它掰碎遞給大爺。
    見到食物，大爺兩眼放光，飛速地撿拾我手中的餅渣，看樣子餓得不輕，這樣幹口的食物也沒有放緩他吞咽的速度，我將水遞給他，他連連道謝。
    “您去哪裏討飯？”我再次問道，身處荒山野嶺，他的腿腳不足以支撐他長途跋涉。
    大爺一邊舔著手中的殘渣，一邊回答道：“我一路乞食，以往多是些路人施舍。”
    “今日呢？您隻見到我一人？”
    “小夥子，我不是壞人……”許是我的問題太多，大爺有些委屈。
    我抱歉地笑道：“您有家嗎？我背您回去。”
    大爺點點頭，我將行囊換到胸前，蹲在他麵前，待他攀上我的背，我便起身前行，燈籠為我的視線提供了難得的幫助，漆黑的夜，終於有了第二個光亮，雖然它並不耀眼，但聊勝於無。
    四周靜的可怕，沒有往日的蟲鳴，沒有驚覺的鳥叫，僅有我的呼吸聲和我沉重的步伐，落地到抬腳，耳邊便傳來一聲粗歎，仿佛背上的老人比我更累。有些無聊，我開口問道：“您有家人嗎？”
    “有兩個閨女，一個死了，一個嫁人了，閨女和女婿把我接過去，要養我。”
    “天下大亂，您還有家人陪伴，實屬萬幸。”
    “要我說，還不如念王……”大爺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探過頭看著我，仔細打量我的容貌，他問道：“小夥子，你是妖還是人？”
    看著他略顯驚恐的麵容，我笑了笑，回答道：“大爺您別害怕，我是人。”
    “其實……人和妖為什麼不能和平相處，都是生命，都是爹生娘養的。”
    我想回答，但我始終沒有開口，大爺年紀大了，我沒必要和他爭論。我出生那年，大戰結束，念王登基，他頒布法令，第一次將妖怪公之於眾，並賦予它們如人的權力，若有人違背，若有人欺辱妖怪，輕則杖刑，重則抄家誅九族，天下大變，一片祥和，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人們和妖怪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工作和學習。
    但，人隻是人，妖也無法變成真正的人。
    每逢入夜之時，人們便匆匆歸家，哪怕一道門，哪怕一扇窗，也絕不留任何縫隙，生怕那些眼睛會發光的怪物溜進家裏，殘害他們的孩子或女人，更害怕他們落入怪物的口中，轉化為供其生長的養料。
    即使明文規定，即使相處共事，即使妖怪無私奉獻，即使妖怪吃苦耐勞，即使一切的一切看起來如往常一樣，即使妖怪從不幹涉人們的生活，即使妖怪樂善好施，遠大於自私的人，即使妖怪才華橫溢，遠高於平凡的人，但妖就是妖，人就是人。
    刻在人們骨子裏的恐懼和偏見，隻增不減。
    在我八歲那年，戰爭卷土重來，暴露在陽光之下的妖怪，成了衝突的導火索，人們空前團結，縱然和軍隊兵戎相見，也絕不放棄滅絕妖怪的執念，甚至大部分軍隊中的人也轉向了他們的陣營，僅僅半年，念王的統治便走到了盡頭，如今十二年過去了，我所到之處皆是一片荒廢的景象。
    “小夥子，你怎麼一個人趕夜路？”大爺問道。
    我回過神來，側目望去，隻見搖擺的火光在大爺的臉上晃來晃去，若沒有它，我便看不清大爺的麵容，我回答道：“我是一名教書先生，趕去教書。”
    “教書？”大爺不解，“這年頭有飯吃就不錯了，還有人學習？”
    “總有一天戰爭會結束的，知識不能停留在過往，需要傳承。”
    “我不懂你們這些大道理，我隻曉得填飽肚子。”說著，他指著前方的小木屋，“我家到了。”
    行至門前，我將大爺放了下來，正要離開之際，他打開家門招呼我進屋，比黑夜更加深邃，門後的空間仿佛在吸引他手中的燈籠，隨著燈籠的搖擺，光亮投射入內，我依稀見到兩個直立的人影。
    “小夥子，餓壞了吧？我家有飯，當是我報恩！”說著，一股飯香從門內傳來，似乎還有肉的味道。
    “你確定讓我進去嗎？”我從行囊中取出一塊玉盤，未等他回答，便大步走進木屋，正如他所說，屋子正中擺著一張方桌，桌上滿是美味佳肴，大魚大肉，油光通亮。
    大爺後腳跟進，將門關閉，隨著他的燈籠搖擺，我才能看見屋內陳設，以及那兩個人影的麵容，正如他所說，是一對親密的夫妻。
    “快吃吧！都是你的。”大爺樂嗬嗬地走向燭台，準備用燈籠的火將其引燃。
    我隨後跟上，一把奪下燈籠，將其摔在地上，瞬時，周圍再次陷入無垠的黑暗之中，我並不慌張，將玉盤貼在我的左手手心，右手食指和中指輕點玉盤，緊接著將兩指壓向閉合的雙眼，全部動作一氣嗬成，我猛地睜開雙眼，隻見一縷蒼白的火焰在我的兩眼之間穿梭，片刻間它將我的雙瞳引燃，我冷哼一聲：“恩將仇報，殘害生靈。”
    我並不憎恨這場戰爭，也不願意參與其中，我所做的一切，隻為消滅那些趁火打劫的東西。
    重新睜開眼，透過蒼白的火焰，我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一塊殘破的石碑歪在路邊，碑文已然損毀，三道黑影正立在碑前，它們扭動著身軀，奸笑著嘴臉，低頭查看，隻見一隻冒著青煙的香落在我的腳邊。
    我怒目而視，厲聲喝道：“莫用那耍人的把戲，我看得見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