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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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兒子?!”歐陽鋒皺起眉頭。楊過這張臉他是記得的,還找了很久——那床上那個是誰?
“怎麼會?怎麼會?”他急匆匆的轉起圈來,抱住腦袋:“兩個克兒!”嚇得懷裏的娃娃緊緊攀住他的脖子。楊過眼疾手快上前接住,這才沒掉在地上。那娃娃驚魂未定,伏在楊過胸口大哭起來。
“乖乖!”
歐陽鋒聽到哭聲,終於回過神來,去抱孩子。娃娃不肯理他,自顧自嚎得震天響,小臉蛋上鼻涕眼淚糊作一團。哄了半天,將老瘋子的胡子扯去一半,才肯叫他繼續抱著。
楊過聽他那一堆瘋言瘋語,大致摸清了事情脈絡。他不願叫歐陽鋒為難,便笑道:“爸爸,你忘了,在我前麵,是有一個大克兒哥哥呀。你有兩個兒子。”
歐陽鋒隻覺腦子裏一團漿糊,伸手撓頭。那孩子見了他這動作,大叫起來。生怕又掉下去,兩隻小手在他鬢邊用力拽住,也不管胡子頭發還是耳朵,抓得死緊。歐陽鋒痛不可當,忽覺思緒清晰了些,一拍腦門道:“想起來了!蛤蟆功先教了大克兒,再教了乖兒子。不錯,不錯,多謝我的乖乖。”倒將孩子抱得更緊了。
縱是小龍女多年來斷情絕欲,見這滑稽場景,也不由得粲然一笑。這一笑如雪蓮初綻,在場眾人都瞧得癡了。那娃娃也忘了哭泣,連手指都不吃了,呆呆看著她。歐陽鋒覺著這女子似乎見過,便湊到楊過麵前悄悄問道:“乖兒子,她是誰?”
楊過見眾人都望著自己,有些得意,道:“爸爸,你見過的。她是我的妻子。這幾年沒找到你,我在古墓裏多蒙她照顧了。”
小龍女在古墓居住多年,不大懂塵世間女子的做派,聽他大庭廣眾之下說這些話,也不羞惱,反懵懂道:“你照顧我多些。飯菜都是你做的。”
楊過瞧著她這不諳世事的模樣極可愛,一時情動,牽動情花之毒,心口猛然一痛。他這般半是癡、半是疼,一心全在情人身上,渾然沒意識到方才還豔羨不已的仆役們此刻都噤了聲。待轉過身去,才發現郭靖低沉沉站在門口,麵色有些可怕。
“過兒,這位龍姑娘是你的師父,這幾年來教你養你。”郭靖壓著嗓子,不使聽起來太嚇人:“你怎敢與師父開這樣沒大小的玩笑?”
楊過歪歪頭:“她是我的姑姑,也是我的妻子,不行麼?”隨即見郭靖氣急敗壞揚起手來,嚇了一跳,忙用肘將龍女往後一推,自己抬手去擋。隻是那掌半天也沒拍下來,最後隻是輕輕落在他頭上。偷眼看時,隻見郭靖不複露出方才那樣威嚴麵容,臉上多了幾分慈愛,眼眶似乎也有些發紅,正如剛撿到自己那時候一般。憶起往昔,不由也有些動容:“郭伯伯……”
郭靖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慢慢道:“你是個好孩子。原是我沒有好好教導你。”又拍拍他的肩膀,“快去給師父賠個不是,說以後再也不敢了。”
楊過聽了這番話,隻覺心內一熱:“他是個刻板的人,然而做的事也都是為我好的緣故。若非有殺父之仇,我一定親他、敬他,待他和瘋爸爸一樣好……隻是我怎能說這樣的話讓姑姑傷心?若不說,郭伯伯又要以為我桀驁不馴了。也罷!他待我再好,還能勝過姑姑麼?大不了挨頓揍,要說姑姑不是我妻子,那是萬萬不能。”
小龍女從不知世上有甚麼師徒不能相戀的規矩,隻以為郭靖因楊過不尊師長而生氣。見楊過倔在那裏不肯說話,上前一步拉住他道:“過兒,我們走吧。”楊過低著頭,任她牽住自己往回走。不三四步,小龍女回頭道:“郭大俠,過兒與我確是夫婦,不是玩笑。你不要為他的話生氣。”雖仍是冷冷清清,然話中自有一股溫柔態度,仿佛與楊過相戀這件事,連提起都叫人覺著快樂。
郭靖早覺著二人親密非常,一直以為是師徒情深。即便聽楊過當眾表白,也不肯相信這孩子竟犯下這等違背綱常的大錯。此刻聽這一番輕柔話語,竟木在那裏,連脾氣都發不出來。待抬起頭來,已不見二人蹤影,一時心內五味雜陳。想起楊康當年便是這樣不服禮法,終至敗亡。而自己承諾過要好好教導故人之子,卻眼睜睜看他走上他父親老路。惆悵之餘,忽念起屋內無人照看,隻得暫將此事擱下。
好容易熬至夜間,慕容複裝病裝得心煩意亂,見郭靖仍端端正正守在床前,大有秉燭達旦之意,便勸道:“郭兄,我覺著好了許多,你上床來歇一會。”
郭靖搖搖頭,示意不困:“你放心睡便是。”
“冷。”慕容複歎息一聲,眉間滿是愁苦:“躺下罷,我也沾點熱氣。”
他慣會拿捏老實人,郭靖果然叫他哄住,乖乖寬衣解帶,卷進被窩裏來,覺著有些溫度。他全不知這騙子早已吃了解藥,隻道是病情有些好轉,能發熱了。心中種種鬱結,也算稍解一二。拉過手捏一捏,果然不似昨日冷冰:“丐幫弟子說,有人見到師父出手從蒙古兵手中救人,就在雲頂城下。想必不兩日就到這裏。賢弟,你隻管安心養病,他老人家見多識廣,必能救你。”
慕容複不動聲色,暗自擰開悲酥清風,低聲道:“那敢情好。是授你降龍十八掌那位老先生麼?”見他點頭,又試探道:“這樣好的武功都傳與你,日後幫主之位,想必非郭兄莫屬了?”
郭靖搖頭道:“這倒不是。他老人家已給黃賢……蓉兒了。說起來,我和蓉兒已經十多年沒見過,不知她如今在做些什麼。”聲音愈來愈輕。
慕容複心道:“既是他那師父要來,我須手腳麻利些。”隨口接道:“郭兄是重情的人,故交一個也不肯忘的。”
郭靖昏昏沉沉,不再答話,似是中藥力軟了手腳。慕容複輕輕推他一推,果然全無反應。心內沒來由湧出兩分悲戚:“他倒是條難得的好漢,又不與我作對。從前在江湖上四處結交,那些號稱豪傑的蹩腳貨,哪個不是為了名利與我交好?從未遇到過這樣真心實意的朋友。鄧百川公冶乾等雖忠心耿耿,又不如他的本事。”
暗道:“郭巨俠,今日實在對不住。我雖敬你人品武功,到底祖宗之命不能違背。待大燕榮光再顯,便為你封神立廟,以贖今日之過。”下定決心翻身坐起,提匕便刺。
郭靖累了一天,沾床便有些睡意。迷糊之間隻見一點寒芒逼近,大驚,側身一翻,右手一招“震驚百裏”下意識打了出去,正中心口膻中穴。這一招乃是近身必備,若非他回過神來,急急收回七成內力,登時便能叫人五內崩殂。慕容複躲閃不及,霎時隻覺心肺俱裂,眼前一片白光,“哐當”一聲,已被牢牢壓住。至此田地,尤欲做困獸之鬥,然兩臂已被鉗住,絲毫不得動彈。惱羞成怒,罵道:“罷、罷,是我負義在先,要殺要剮,難道還由得自己選麼!”便闔了眼等死。
郭靖隻道他毒發發狂,聽了這句,胸如鼓擂,雙淚齊齊湧出,盡數滴在他臉上。慕容複半晌不見他下手,睜開雙目,反被一把擁入懷內:“好慕容、好複弟!”原來郭靖自幼於蒙古長大,難免信些鬼神之說。往日常於噩夢中憶起被楊康所刺之事,原是一縷執念不散,作繭自縛,這癡人卻自責為未盡兄長之責,為天所譴。今日見楊過那不服管教的模樣,與他爹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懊惱之至,竟視慕容複的失常之舉為冤魂索命,是義弟在天之靈責罰自己管教不當,教過兒走上這喪失倫常、離經叛道的老路。且聽他方才那語氣,分明與楊康一般無二,更信了十分。一時淚落如瀉。
且說楊過睡在床上,憶起這兩日種種事件,總覺著不對勁。自昨夜見了慕容複,便覺著這位“表哥”有些怪異。那種冷冷清清毫無血氣的膚色,過於白皙,不像漢人。麵容偏窄,又不似蒙古武夫團團大臉,加之身量高挑,更不似那些人公牛一般寬闊雄壯。若說是色目人,還說得過去。隻是不知這樣的人混入宋營,又想方設法裝病與郭靖黏在一處,是什麼打算。
左思右想不得其所,幹脆起身朝西廂房走去。“萬一遇上這瘸子做什麼勾當,我與姑姑通個氣,也好應對。”誰知剛一出門,便聽得隔壁屋“當”的一聲,似是什麼鐵器落地的聲音。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又聽見有人啜泣,竟似是郭靖的聲音。
“什麼,郭伯伯哭起來了?”楊過頓覺好笑,然而細想之下又有些詭異:“大半夜的,什麼事能叫他這樣傷心?莫不是這奸細死了罷。”他倒也沒任何證據,但就是覺著這人不是善茬,“不對,他吃的那半顆解藥可是真的,死不了。”屋內二人似在交談,楊過躡手躡腳來到窗下,屏著氣將耳朵貼在窗邊。
“想起來,總歸是我的錯處,”低沉穩重,是郭靖的聲音,“我與他雖是結義兄弟,完顏洪烈卻做了他十八年的父親。縱然完顏洪烈罪大惡極,在康弟眼中,他總歸是個父親。我要殺他父親,他便先殺了我,不算什麼大錯。”
楊過聽此一言,微微一晃,幾乎亂了氣息。以屋內二人的武功修為,本該察覺窗外有人,然郭靖滿腹心事,慕容複絕處逢生,均不曾發現。
慕容複以為必死,誰知有這一出,心道:“幼時父親教我帝王之道,我尚且瞧不上申不害禦人之“術”;不想如今用的手段,比他更下作十分。”
燭光黯淡,順著看過去,隻覺郭靖麵容肅穆,又帶些悲憫顏色。恍如神像,氣態威嚴,雙眉微蹙,觀世人苦楚。慕容複不由垂下眉眼來,靜靜望著地上那把匕首。這匕首極為鋒利,不沾血跡。縱使郭靖奪取時將虎口割破,也隻汙了他自己的衣裳。
“莫非冥冥之中,有些安排麼?”慕容複心道:“悲酥清風竟全無效用。難道果然天日昭昭,不容我以此卑劣手段光複大燕?我如今兩手空空,不做這些醜事,又談什麼複國大業,做甚的春秋美夢?不過沾了血,再洗去便是了!古來帝王弑父殺子的甚多,單我一個髒了手麼。果真上天降罪,隻管罰便是,總不能叫二百年籌謀毀於我一人之手!”然雖這般想,畢竟很有些揣揣不安,仿佛六丁神端坐雲霄,直往這裏望過來一般。
他這心神不寧的模樣,落在郭靖眼中,便是受了驚嚇尚未還魂:“複弟莫怕。我另鑄把好劍送你,從此不帶這匕首便是。”
慕容複微微點一點頭。他斟酌著郭靖心思,大抵以為是以為鬼神作祟,但也不敢多問。隻是這樣的柔和寬宏,倒教他又是羞愧,又是不安,要再次下手,是萬萬不成的了:“他這般赤誠,性命關頭對我也沒半點疑心,若再暗箭傷人,我也不算條好漢。然而他縱使不疑,難道他的同僚、親友,也都如他一般忠厚麼?王堅、張玨尚且不好對付,加之丐幫的人這兩日便到,牽扯起來,難免不將我做個奸賊處置。罷,明日便出城去,瞧瞧兩軍陣勢,再做打算。”心思初定,忽又被一把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