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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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人影一閃。郭靖背對著窗戶,不曾看到,慕容複卻猜準了是楊過。方才說了些與他父親相幹的話,想必是被聽去了。他一麵揣度這孩子心內算盤,一麵輕輕推開郭靖,捏住他的手察看傷口。那匕首鋒利得很,割裂處血肉模糊,看上去有些嚇人。
“割得好深。要去拿些藥來麼?”
郭靖正望著他鼻梁上一顆小痣出神。聞言,抿著唇搖搖頭,掏出隨身帶著的外傷藥,灑上一點,然後撕了袖口包上。單手不大好打結,便用牙去扯。慕容複湊過去幫忙,卻被側身躲過,隻得罷了。卻見他糊裏糊塗纏上兩圈,便急急的蹬上靴子,往外走去。
門“哐當”一聲被衝開,兩人俱是一愣。凜冽的北風混雜著孩子的哭聲灌進屋內。
“大克兒!”
歐陽鋒披頭散發,衝到床前,將懷裏的孩子給慕容複看。孩子哭個不停,小臉漲得通紅,似乎有些難受。“她要你。”老瘋子的眼睛裏閃爍著不正常的光澤,焦急而又暴躁。
慕容複不知所措,愣愣的望著孩子。直到瘋子急切地大叫起來,他才反應過來似的,匆匆攏了攏頭發,跳下床來,將孩子端在懷內。這樣的抱法並不叫人舒服,孩子抽泣著扭來扭去。郭靖避開眼去,手上卻做了個提大臂的動作。慕容複依著他的示範,將一側手臂提高些,孩子便乖乖的倚在上麵,似乎順了氣似的,比方才安靜了許多。
歐陽鋒這才笑了,孩童般咧著嘴,抖著花白胡須去逗那孩子:“嗚,嗚。不要爺爺,要爹爹。爹爹一抱,就不哭嘍!”
慕容複習慣了老瘋子腦內無端臆造的奇妙血緣關係,並不反駁,隻抱著孩子在床邊踱來踱去。其實,按他受過的教育,小孩兒哭鬧時,是絕不可縱容的——自幼父親便教導他,為博取父母關愛而撒嬌賣癡,是沒出息的孩子才做的事。然而懷裏這寶貝蛋是個女孩,倒也隻得罷了。
“若日後有個男孩呢?”他沒來由地想到。自然,古有霍去病豪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今有慕容複“不複大燕,莫談兒女私事”。然而霍將軍果然能驅除外寇,慕容公子能不能做成大業,卻不好說。
做不到的事,便扔給後輩們,已經扔了兩百多年;然而慕容複總是滿腹驕矜地認為,這一怪狀應當於自己這一輩結束。自然,如今的局勢不同以往,沒了燕子塢的人脈財力,要成事實在艱難;但慕容複依然堅定的不去想自己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的可能性後果。“若果然做不成,索性斷情絕欲,省得把攤子往後扔!”他常常如是想道。自然,這不過是句激勵自己的狠話;然而若真把這話當真,絕後倒比複國容易得多。總而言之,若真有個男孩,必然先有個大燕國了;既已有了大燕國,這男孩隻做守成之君便是,犯不著受那許多的艱辛。
那孩子斷斷續續哼了幾聲,似乎睡迷了。歐陽鋒笑眯眯地望著她,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大克兒,咱們爺四個,該回白駝山去才是。為甚麼住在這裏?”
慕容複心想:“怎的又多起來。”隻說他瘋瘋癲癲算不清數,隨口哄道:“白駝山離中原遠得很,等郭兄攢了銀錢與我們買駱駝,再去不遲。”
歐陽鋒皺起眉頭,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又指著孩子道:“她母親。找出來,娶回去。”
聽了這通亂點的鴛鴦譜,慕容複隻摟著孩子道:“啊呀。那可得多一匹駱駝。”歐陽鋒見他瞧著郭靖,有些不大高興,附過去低聲道:“咱爺倆背著她母女倆個,不要駱駝。”忽而又大聲道:“乖兒子也可以背他媳婦。”
原來他白日裏看著楊過與郭靖對峙,沒瞧明白什麼意思。到後來才有些回過味來,便很不服氣,故意叫郭靖聽到:“乖兒子的老婆,又漂亮,又疼他,樣樣都好。郭家小子管不著。”他瘋到這種地步,其實早分不清甚麼漂亮不漂亮,隻知道要為楊過撐腰,吵贏這一回。郭靖並不與他爭執,沉默著坐在桌邊,一言不發。
歐陽鋒見他這副頑固模樣,更加氣惱:“我叫大克兒永不理你,你還管麼!”
“噓,睡著了。”慕容複貼一貼孩子的臉,解圍道:“您老帶她回去睡罷。”歐陽鋒氣哼哼的抱著孩子走了,臨出門還衝郭靖呲牙。慕容複好容易打發走了這一老一小,卻見郭靖也起身要出去,忙喚道:“郭兄!”
見郭靖回過頭來看著他,整整嗓子,道:“他老人家頭腦不大清楚,說話沒章法,你莫放在心上才是。”他不知楊過躲在外頭是什麼居心——要殺郭靖或要揭發自己——總之叫這倆人單獨碰麵,不是什麼好事。便急匆匆披上衣物,道:“郭兄執意要走,小弟隻得奉陪。”
郭靖垂著眼望著地麵,許久沒有言語。半晌,低聲道:“不是為這個緣故。”
慕容複不解其意,躊躇片刻,慚道:“那便是為……”
“不是。”郭靖打斷他的話,扭過頭去:“你兩次出手相救,即便真要這條性命,我、我又怎能怨你?何況不是出自本心。”歎息一聲,道:“我是為過兒的事憂心。”
“龍姑娘教他養他,是他的授業恩師,他怎能……怎能娶恩師為妻?這樣離經叛道……”郭靖頓了頓,隻覺心如亂麻,再不能說下去。楊過縱然離經叛道,自己這個長輩又有甚麼資格教訓侄兒?方才將義弟摟在懷裏時,鬼使神差的,幾乎將禮儀倫常全然忘卻:“我怎配教導過兒?我若真拿複弟當親兄弟看待,怎會起這樣遭天譴的念頭?我時常想他,念他,事事以他為先,果真是感念救命的恩德麼?還是將他當作情人——不不不,絕非如此。這,這是、是一時糊塗,明早便忘了。”然而心髒卻在胸腔裏咚咚直跳,似是反駁。方才歐陽鋒的瘋話,似燈火一般,將他內心不能見、不願見的地方悉數照得通亮,他便似泄露了秘密的孩子,東躲西藏,順帶將自己的眼睛也蒙上,不看,不想。
“那龍姑娘真個不是語嫣?”慕容複心道:“好奇怪,世上竟有這樣相像的人。如此說來,倒是我錯怪表妹了。也罷,表妹留在那邊,是死是活,總歸有人照應,免得我操這份心。”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也沒了睡意,順勢坐在床頭,挽起頭發來。見郭靖愁眉深鎖,以為是為楊過之事操心,便寬慰道:“情字難解。你雖是長輩,又怎能管的了這些私事?況且兩人兩情相悅,外人也難插手。便由他去罷。”
他說話間已綁好發髻,因那金簪送出去了的緣故,原本的冠也不能帶,便隻隨意在鏡前拈了支簡陋木簪插上。配著軍中統一發放的短打、皮靴,比初見時少幾分倜儻,多幾分幹練,別是一番幹淨利落的模樣,更覺俊朗不凡。郭靖竭力望向別處,苦笑一聲,“是,由他去罷。你不再睡會麼?剛好些就由著性子胡鬧。”
“睡了一整天,手腳都軟了。”
話音未落,譙樓上號聲忽起。二人暗道不好,忙執兵刃趕出門外。眾將士夢中驚醒,也紛紛披堅執銳,不多時軍中燈火通明,嚴裝待發。
“鎮西門受襲,”郭靖細聽號角聲後立即做出判斷,“你先往王將軍處聽令,我去營中點齊兵馬便來會合!”
慕容複點點頭,將他肩膀一拍,“若缺了人,莫要聲張。“鬆手道:“去罷!”
二人分頭而行。眼見郭靖身影漸消,慕容複足尖一轉,直奔瞭望塔。他自幼習武,一雙眼睛於夜色中亦能視物,居高臨下,山城形式一目了然。鎮西門下人影綽綽,卻不見旌旗林立,亦不聞喊殺之聲。心中大致有數,見眾軍擁一將策馬而來,料想是王堅領兵救援,三兩下躍下塔迎上前去。不想為首的白麵美髯,卻是張玨。他身側那黑漢子沒認出慕容複來,斥道:“哪個營的野馬,大半夜在這裏做勾當?閃開!”
慕容複並不理會,退至一旁。張玨覺著似乎見過,探頭仔細一看,方辨認出麵目來:”原來是慕容公子。在樓上觀景麼?“
這話分明有嘲諷之意,然慕容複隻做不知,衝張玨一拱手,道:“將軍不必驚慌,是些流民。”
映著月光,常忠才認出這罵了一百八十遍的小白臉,喝道:“好大膽!在這裏扯謊邀功。你難不成是野貓變的,半夜裏望到那樣遠?該打!”扯起手中馬鞭,作勢要抽,卻被張玨喝住。
張玨半信半疑,正要發問,前方軍士來報:“稟將軍,查明來者係大獲城流亡百姓。都統已命梁小將軍領兵在鎮西門盤查放行,令將軍速點糧食帳篷等物接待,餘下人等各自回應歇息。”
“慕容公子,好眼力。”張玨撫須笑道:“這樣遠的路程,竟能分辨?”
“若有刀槍,明月之下,必然晃眼。晚生方才於塔上眺望,人群之中,既無旗幟,又無兵刃,且熙熙攘攘,不成方陣,是流民無誤。”慕容複不卑不亢,垂手而答。張玨見他態度沉穩,倒將初見時待胡人的那幾分不喜盡皆刷去,伸手道:“你不曾騎馬來,便隨我回去罷。”
慕容複並非毫不氣惱,況且也知道他相邀同乘不過是句客氣話。再者更不願見常忠那張臭臉,便辭道:“將軍有要緊事待辦,怎好打攪?”言語之間,馬蹄聲響,原來是郭靖領人馬趕到,“多蒙美意,晚生隨郭兄回本部便是。”
郭靖見有人招手示意,驅馬上前,兩廂攀談幾句。得知王堅命令後便道:”既如此,我與複弟先行回營安頓人馬。“雙人一騎,揮鞭而去。常忠見狀冷哼一聲,張玨卻若有所思。
“有人不到麼?”待遣散眾人,慕容複低聲問道。
“沒有。”
“晚到的?”
“也沒有。”郭靖思索一番:“有一個如廁來遲,但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且我瞧著這人幹癟,不像你說的,能斬千斤鐵索的模樣。”
“這便奇了。”慕容複沉吟道:“青居城舊部全在我二人麾下,不曾撥到別處。莫非那奸細今晚不曾動作。”忽然想起自己差點做了同樣的差事,反在這裏排查他人,不由雙頰一熱。
“大抵沒來得及動手。”郭靖摸摸下巴。他不似張玨蓄一口好髭須,便也失了撫須時那雍容氣態,反有股大孩子的勃勃英氣。想來想去想不明白,索性丟開:“複弟,你真聰明。若不是你提醒,我一定將那賊人的事忘了。”忽然瞥見他身上衣衫甚是單薄,“哎,我忘了你有病在身!怎的拉你出來跑了一夜!”
慕容複微微一笑,道:“不打緊。我白天發了許多汗,病倒全好了似的。”
郭靖習慣性去握他的手,還沒觸到,想起什麼事來,又紅著臉縮了回去。所幸天色未明,屋內燭火昏沉,對方不曾注意他麵色變化:“郭兄,我既已痊愈,不便再在王將軍府上打擾。明日隨你搬回去罷。”
門外爽朗笑聲忽起:“後生好見外!吃了我的米,住了我的房,不做些苦役,就想開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