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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尚未安頓整齊,軍中一時無有餘房。前幾日慕容複昏迷不醒,郭靖便依了王堅的意思,連人帶榻挪至將軍府內安置。一來圖個清淨,二來要湯要水都方便。可巧來了楊過,又帶了女眷,更不好去睡通鋪。打牆也是動土,索性在王堅府上打擾到底,打掃出三間廂房來居住。
慕容複尚在病中,隻聽隔壁乒乒乓乓,不知發生什麼事。王堅來瞧他時,撥了個火頭軍過來煎藥,正是前番見過的李大力。憶淮見這老頭顫顫巍巍的,怕他摔了東西,忙搶上去用布包了瓦罐,將熬出的藥汁倒入碗內,“是郭師叔義弟的兒子前來投靠。”隻顧著說話,冷不丁將手指燎了一下,燙得差點將藥罐兒打翻。“媽也!呼、呼、呼——”
他含著手指跳來跳去,猴兒一般滑稽。慕容複忙道:“不要緊罷!”雖知這孩子慣於小題大做,然說到底是為自己傷的:“讓我看看。”
“沒事,沒事!”憶淮甩甩手,“來,喝藥。”忍著疼痛,還要咕嘰咕嘰說個不停,“聽說郭師叔這位義弟,可是金國的小王爺,完顏洪烈的獨生子——哎呀哥哥,你可不知道當年金國的氣焰!”眉飛色舞,仿佛他親眼見過一般:“那小王爺端的是個美男子,與哥哥一樣的尊貴氣態。今日來投郭師叔的,便是他兒子了。”
“我自己來。”
“我就奇怪了,這金國的小王爺,怎麼認識了郭師叔,還肯做他義弟?”憶淮擦了擦手,道:“後來才知道,何止一個小王爺,鐵木真的第四子托雷,竟也是我郭師叔的安答。”
“當日鐵木真要郭師叔為他征戰,統領百萬雄兵,又把女兒也許了他。郭師叔竟是鐵了心的要扶我大宋,不惜與蒙古斷交。好大氣派!聽軍裏那些老漢說,我郭師叔的性命嗬,比我師公的價錢還高。蒙哥說了,誰能獻上郭靖的人頭,便封誰為西川之主。”
憶淮站起身來,隻覺胸中豪氣萬千:“哥哥,你說,做男人做到這個份上,是不是到頂了?我思忖著,便捉了大宋皇帝,未必能開出這樣一個好價錢呢。”
慕容複道:“西川並非蒙古所有,那大汗拿來隨口一許,又有甚麼要緊。不是當真的話。”他不知這些年諸多事件,隻當蒙古犯境不過為些搶些財物。
“哎,哥哥,不是這般說。當年郭師叔受命攻打花剌子模,成吉思汗許他裂土封王,那便真是要封的,是郭師叔不肯要罷了。那時候郭師叔已是蒙古人的金刀駙馬,不過那公主還沒過門罷了。此次他們自以為必然攻克蜀地,才敢將西川做封賞,不是說說而已。”
“現在可不是鐵木真那時候了。世事無常,哼,難保明天便不是我大宋坐頭一把交椅。”憶淮見他慢慢將藥喝盡,便將碗接過來,“我師公說,當年金國何等強盛,金人何等跋扈囂張?如今不也是灰飛煙滅麼!蒙古人自以為所向無敵,安知蒙古不是下一個金國?隻要我宋人齊心,看韃子能猖獗到幾時。好哥哥,我去將碗洗一洗,你一個人坐在這不要動。”
慕容複聽他說了許久,漸漸蹙起眉頭來。前幾日聽說西夏已亡,便察覺出不對勁;問起郭靖時,又說如今已是寶祐五年,據西夏公主招親已有百餘年了。然這事過於荒謬,他不敢當即下定論。本打算四處打聽一番,偏生又在這節骨眼上大病一場,不得出門。幾日來的見聞,一樁樁、一件件,都叫人摸不著頭腦,仿佛遊仙似的。
憶淮見他失了魂一般,忙道:“你要我陪著麼?哎,那老漢,你拿去洗。”將碗往桌上一扔,伸手摸一摸他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還是有點燙吔。哥哥想吃蜜餞麼?這藥怪苦的。”慕容複回過神來,搖搖頭,麵容略有些悲戚。憶淮見不得這模樣,心道:“我將那楊家將、嶽家將的故事多多的說上幾個,他聽了開懷,便忘了病痛。哎,郭師叔說,第一次見他便是毒發,差點要了性命。他體內餘毒未清,誰知道下次什麼時候發?若撐不過這三五日,可怎生好。郭師叔為一個楊義弟,至今不能釋懷。若這一個也——”
越想越亂,索性拋開,“哥哥,我與你說幾樁妙事來聽。”便講起楊六郎與柴郡主如何定情,如何被阻,又如何終成眷屬的故事來。
這本是說書人津津樂道的美事,然放在此刻卻全無趣味。憶淮見他沒甚麼精神,暗罵:“哎、哎!我也忒傻。病成這樣,哪有心聽這些兒女情長的事兒。對,他是來軍營打仗來的,我將那嶽鵬舉抗金的生平細細道來,他聽了準喜歡。”便又說起嶽飛自小如何練武,如何參軍,如何功成名就的故事來。
慕容複見他開言便是“本朝”、“自金滅遼以後”,便思索起來:“聽他口氣,卻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卻一點也不知道。正巧問一問這孩子,免得在旁人麵前露了馬腳。”便頷首道:“這故事倒說得不錯,我要考你一考。自太祖皇帝開國以來,至嶽家軍抗金,我朝共曆幾代君王?”
憶淮叫起來:“忒小看人!便是三歲孩童也知曉,高宗皇帝是我大宋第十代君主,哥哥怎考我這些!”又將太祖、太宗、真宗、仁宗等細細數來:“自陳橋扶起真龍,高祖皇帝坐一十六年江山,傳與太宗,又坐二十二年。真宗、仁宗各二十餘年。英宗享國年淺,病危時立神宗為嗣。與西夏之戰先勝後敗,神宗皇帝急火攻心,福寧殿傳位哲宗。此後我大宋連年征討,迫使西夏求和,然而黨政日烈。”
言至此處,他呼吸急促起來:“隨後便是徽、欽二帝……靖康之恥。”一時哽住,長籲一口氣,稍稍平複,“所幸康王泥馬渡江,嶽武穆引兵距敵,重扶社稷,再造江山。”
“此後至今,又曆幾朝?”
“自高宗往後百餘年,又曆四代君王。”
“如今各邊界處戰事如何,孰急孰緩?”
“哼,這也難不倒我。自西夏覆滅以來,蒙古人先聯宋攻金,後又平大理。大理在我西南界線上,如今降了,聽任蒙古驅使,須防他南北夾擊。”
“徐老將軍率人在蜀地建下八座山城,以釣魚城為心脈,聯絡重慶府。其中青居城糧草繁多物產豐盛,可謂八城中之食道,如今落在蒙古人手裏,大大不妙。唉,這蒙古人比金人更無人道,動輒屠殺百姓,手段極下作殘忍的。”
慕容複心內驚異,萬萬沒想到宋室衰微至此。據此說法,釣魚城城門一開,重慶府便無法再守,巴蜀之地盡落蒙古手中。且蒙古與數國相爭均能攻克,又何況這小小一座城池?沉吟半晌,道:“我且問你,這都是你師公教的麼?”
憶淮下意識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我自小便跟在師公身邊。他老人家與張師叔常談起邊界戰況,我聽得多,自然熏熟了。他老人家不叫我學這些,叫我讀書學文考進士。酸文章甚麼好看?我卻想去騎兵營效力呢。衝鋒陷陣,多威風啊!可是師公偏不讓。鬧了許久,才許我在這水軍裏混。”說著說著,臉上閃過一絲落寞:“我知道,軍中缺馬,騎兵根本不能與蒙古軍正麵交鋒。可是,真打起仗來,蒙古人主力必定從陸路上來,我們水軍,又能頂甚麼用?建功立業建功立業,要等到什麼時候?”
正說話間,郭靖已回來了,容光煥發,滿麵喜色。見慕容複坐在床頭,便掰著肩細細端詳一番:“不錯,氣色好了許多。”言罷嗬著氣搓了搓手。慕容複這才發覺他手臉凍得通紅,衣帽上還有雪粒尚未融化。憶淮忙道:“師叔,來爐邊烤一烤罷。”
往年為圖複國,慕容複大半時間在江湖上飄蕩,然年底總要回燕子塢小憩幾日。每逢此時,阿朱阿碧總要將爐火燒得旺旺的,在門口翹首盼望。他記得有一年,自己頂著風雪回家時,身上穿著的是一件白狐裘。阿朱忙搬了小凳,招呼他坐到火邊烤一烤手腳。阿碧卻眼疾手快,將那狐裘給他解了下來。見眾人不解,忙解釋道:“雪熱化了,公子穿在身上要冷的喏。”
包不同笑起來:“小妹子眼裏就隻有公子!我們哥幾個都是擺設,不是活人!”
阿碧紅著臉笑起來,將雪撣淨了,與慕容複係上,又給餘下四人一一撣幹淨,端上熱茶與點心。包不同這才順意坐下,打趣道:“也就是蹭公子的福氣,不然誰願服侍我們這些粗人?”言罷從盤中拿出一塊點心,扔到嘴裏:“嗯,不錯,不錯!”
慕容複已記不得他當日吃的是酥糖還是麵點,但還記得自己後來將那白裘贈與了阿碧。不知為何,那一刻他總記得很牢——阿碧擁著那狐裘,垂著頭羞澀的笑了,一旁的漢子們似乎還在起哄。
如他所猜不錯,這輩子大抵不能再見到阿碧,也沒機會再回燕子塢了。家將們聒噪的吵鬧聲,江南水鄉泛舟時蕩起的柔柔清波,就在昨天,又隔了百年。
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郭靖轉過身來看著他,目光柔和而關切。
“郭兄,將雪撣一撣。”
郭靖一愣,隨即順從地將外套脫下,用力抖開。他出門時本是穿了大襖,但見楊過來時衣衫單薄,便脫與了他,自己在軍中找了套秋裝。夾雪風吹得皮裂,但他畢竟內力深厚,內裏倒不怎麼冷。
“郭師叔,你兩位客人的住處有了麼?下人們若安排得不好,我去和師公說。”
“有了。”郭靖將衣服穿上,蹲到火邊烤一烤手掌:“龍姑娘住在西邊,過兒隨我睡旁邊房裏。人生地不熟的,我怕他貿然到軍營裏不習慣。”
“你帶他去營中住便是,”慕容複道:“我這邊不要緊,莫誤了大事。”
郭靖望向那燒火的老軍,“陳郎中怎麼說?”
那老軍畢恭畢敬道:“他說公子餘毒未散,若再發作起來,極是凶險。”
郭靖聞言,老大不快活,然他不善言辭,停了片刻,才道:“既如此,又說甚麼不要緊的話?”
他雖是忠厚老實,生起氣來卻也有些嚇人,屋內一時沒人吭聲。
自青居城初遇,慕容複多半日子是在病中,郭靖待他自然較常人更溫和寬厚,即便這公子爺有時露出些高高在上的脾性,也任他欺負,輕易不肯說半句重話。此時收了笑臉,慕容複才察覺出這人其實很有些威嚴氣概,心道:“不過武功高些罷了,倒真拿起大俠的喬來!”一念至此,又不自覺想到蕭峰身上:“二人俱是一樣的可惡,偏又連武功都是一路。”少室山上種種恥辱湧上心頭,愈發連方才喝的藥也幾乎要返上來。
過了半天,才聽郭靖緩緩開口:“誤事不誤事的話,不要再說。解藥……我差人去尋。”略一挑眉,伸手將眼角一抹。那日慕容複毒發情狀,與楊康臨死時別無二狀——幾日來叫他不得安寧。
慕容複自背後見他抬手拭淚,心道:“什麼脾性。我要死的,那與他有什麼關係?哦,今日那金國王孫來投,想必是思念他義弟的緣故。”又想起憶淮所說,自己與金國小王爺相貌有些相似的話來:“怪道第一麵便割腕相救,原來如此。為這點事傷心,也忒癡傻。隻是少不得要倚仗這傻子,胡亂哄他一哄便是。”正欲開言,郭靖起身走過來,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件放在桌上,赫然便是那枚漢玉扳指。
慕容複見了這物件,笑道:“好郭兄,這也替我放在心上。方才小弟多多冒犯,郭兄莫要生氣才是。”
郭靖悶悶的嗯了一聲,坐在他身側,伸臂將人攬住。半晌,道:“我這幾日找了些丐幫的朋友,打聽師父下落。待他老人家來了,必然有救的。你好歹照看自己,莫教我……哎。”隻覺喉頭哽住,再不能說下去。
“我曉得的。你見過那金國的小王孫了?”
“甚麼王孫?”郭靖愣了一會,被憶淮提醒後才知道他說的是楊過:“哦,你說過兒。他不是王孫,方才和我說了,這幾年在古墓派習武。分別許久,如今長成大小夥了,與他父親一個模樣。”
慕容複還要再問時,隻覺後背被他扣住,一股溫熱內力傳來,渾身頓時舒坦許多。
“克兒!”歐陽鋒抱著他家小孫女走了進來。小丫頭手上緊緊抓著一串嫩黃色的花兒。“乖孫女想你啦!”
沒人知道這小丫頭叫什麼。她父親大概是個軍士——這一點是從她瞧見披盔戴甲的人就會格外歡喜上推測出來的。那一晚死了兩千多披盔戴甲的,很大可能包括她父親。於是慕容複抱著她在難民中尋找母親,但最終也沒人出來認領。兒媳婦跑啦?歐陽鋒如是問道。沒關係,爹爹幫你抱。娃娃還是好娃娃。
慕容複對於這奇怪的猜想不予辯解。正如他對歐陽鋒忽然變成他爹這件事也不予辯解一樣。與該做的比起來,這些都不是什麼要緊事。有餘暇時,照拂一二也無不可;無餘瑕時,便有十分情分也分不得心。他從前便是這樣,並非無情,但看得極淡——複國之念如烈日般懸在心頭,照得月與星黯然失色。
但現在這娃娃要將花插在他頭上——這顯然不妨礙什麼,但很難叫人不在意——經過良心的拷問,他還是決定卑鄙的將禍水引向了其他地帶:於是孩子暈乎乎的在空中轉了半圈。
郭靖向來是反應不大快的。待他發現淡黃色的危險已經轉移到自己鬢邊,小娃娃已經逃之夭夭,躲進罪魁禍首的懷裏尋求庇護。
“好看!”歐陽鋒伸出大拇指:“郭家小子,這花兒可是是我孫女親手摘的,你有福啦!”他如今心智不全,倒並不覺著大男人在頭上插一串迎春花有什麼滑稽之處。可惜小孫女並不為他這顆白頭打算,不然做個白發簪花郎也算是美差一件。
孩子蜷縮著,羞怯怯的摟著慕容複的脖子,將額頭抵在漂亮的下頜角上,偷偷瞄著郭靖,又是高興,又有些害怕。郭靖多數時候是板著臉的。她對這位不愛笑的伯伯有些畏懼。
“喜不喜歡?”慕容複揉揉小腦袋,安撫性的親一親她的絨頭發:“快去抱抱郭伯伯!”孩子覺著癢,咯咯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