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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師叔!”
二人正欲回轉時,遙見江心一小舟分浪而來,船夫口中疾呼不止。郭靖聞言遠眺,辨認一番:“船上可是憶淮麼!”
那人見果然是他,忙驅舟急行。離得近了,脫下鬥笠蓑衣,雙足一蹬,三攀兩爬翻上岸來。待細看時,是個身量未足的少年:一雙鹿眼機警伶俐,兩頰鼓鼓的,腮肉尚未退去,瞧著不過十五六歲。他父親梁璞原來是王堅愛徒,臨終時將幼子托與師父。因他父生長於江淮一帶,便名憶淮。這小子將船係了,衝過來一張臂撞了郭靖滿懷:“師叔!想煞我啦!”
郭靖樂嗬嗬的揉一揉他的臉:“幾年不見,長這樣大了。怕是比敦儒還要高些!”扶著肩膀推到慕容複麵前,道:“這一位是王將軍的徒孫,姓梁名憶淮的,你喚他阿淮便是。阿淮,這位是慕容公子。”
憶淮見了慕容複,也不怕生,眨巴著眼打量一番,扭頭對郭靖道:“聽得仆役們議論,說郭叔帶了個神仙也似哥哥來,竟比我張師叔還要清俊。我道這可真是塞撐了胡說,叫他們各自吃嘴巴子。不想這一回卻是打錯啦!也罷,今兒回去賞些錢與他們買酒吃去。好叔叔,你從哪裏拐了他來?教與我罷,我明兒也拐幾個,每天瞧著,清肝明目哩!”他叫王堅慣得無法無天,又年少機靈,眾人但凡見著,沒有不愛的,時日一長,養出這長嘴的臭毛病來。郭靖恐慕容複著惱,忙道:“胡說。慕容公子長得雖俊,腹內是大有本事的。人家來此處是為國效力,又不是瓷瓶玉器,哪能天天讓你瞧著?”
他這人向來忠厚,憶淮又是個頑皮的,哪裏便聽他教訓?反笑嘻嘻挽了慕容複手臂,道:“好哥哥,你成日家與郭師叔在一處,可悶得慌麼?你不要和他共事,當心染了呆氣。來水軍大營隨我住罷,每日好酒好肉,得了閑還能去對邊聽漁夫們牽鸕鶿唱曲子哩!我那些同袍們見你這般俏,準要搶著邀你去船上耍。我叫他們把水軍戰艦一字兒鋪開,你看中那隻駛哪隻好不好?”見慕容複微笑不語,便拉著他的手搖起來,左一個哥哥右一個公子,險些將牙也膩倒。郭靖將他掰開,道:“沒個大小。戰艦也是好玩的?你慕容叔叔有些體寒,江風又這樣大。我們要回去了。”憶淮哪肯撒手?隻道:“他又大不了我幾歲,難不成為隨你的輩分,便叫得這樣老氣?你倆便算是把兄弟,也不是親生的,你為何不隨他?或許我從此不叫你師叔,便叫師哥呢。再者即使要回,乘我那小船,自嘉陵江下去,過南水軍大營,再從護國門進去,豈不方便?那船雖小,內裏燒酒火爐厚褥子也都是有的,凍不著哥哥。”
慕容複聞言,心道:莫叫人瞧得輕了。哪裏就冷出病來?男子漢大丈夫,叫人覷得紙糊一般,豈不害臊。便開口道:“郭兄,我跑馬急了,心肺燒得暴躁。便隨他上船,觀一觀江景,清清熱也好。”言罷輕輕提氣,足尖一點,飄然落於船頭。
憶淮撫掌大讚:“好輕功!瞧我的!”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岸邊,借勢一躍,也跳到船上,震得船身晃了幾晃。自歎道:“這樣不算。我再學十年,定能勝上一籌,到那時才算得數!”見郭靖也已上船,便披上蓑衣,係上鬥笠,解開繩索,將槳在峭岸用力一抵,小船便往江心蕩開去,順流而下。
“哥哥,我這兩日聽人讚你,聽得耳朵也麻了。他們拿你比張師叔,我便以為是個蓄須的先生。又想著是和郭師叔一同來的,許是個淨衣的乞丐。唉,怪道說百聞不如一見呢。”
慕容複卸下鎧甲,抱單膝坐在船板草席上,靜靜聽他囉唕。郭靖進了篷,彎著腰將火爐提出,擱在他腳邊,又將披風脫下與他蓋腿。憶淮撐著槳,嘴裏仍是絮絮叨叨講個不停,一會子要留他二人過夜吃鮮魚,一會子又要聽他二人說青居城之事。
“郭師叔,你好大的威風。那些百姓們說,你自城頭那麼一躍,隻聽轟隆隆一聲巨響,便似天神下凡一般,以空掌斷了千斤吊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天降雷電,劈斷的呢!師叔,你的降龍十八掌一定又進益了!”
郭靖擺擺手,歎道:“何嚐有甚麼進益?這幾年奔波,練得少了,不退步便是萬幸。”一偏頭隻見慕容複雙頰赤紅,忙起身道:“賢弟,你怎麼樣?”
慕容複抬手遮住額頭,道:“不礙事。你……這火爐,太近了些……你方才所說,什麼降龍掌,你接著說。”見郭靖愣愣的看著自己,便清了清喉嚨,強笑道:“這樣好的武功,是王堅將軍所教麼?”
“不是啊,郭師叔有個丐幫的師父。”憶淮撓撓頭:“不過現在好像已經不做幫主了。對吧師叔。”
郭靖點點頭。
“不錯,他老人家無心這些繁瑣事物。慕容,你……”
“無妨。”慕容複側過身去,將雙手浸入江水中;他模糊的看到自己的倒影在水中一圈一圈的蕩開去,正合胸腔內的心咚咚的撞擊聲,一下比一下更沉。他這樣恐慌,而又帶著莫名的希望。
郭靖的手撫上他的額頭。手掌粗礪,在額前拂過有異樣的質感。他回想起那個夢來。
“公子與蕭大俠齊名,想必和他相熟。不知這位蕭大俠人品如何?武功與公子相比,卻是誰高誰下?”
我何曾與他相熟?我並非……
“公子生平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
“你……這位蕭君,如今……”
“慕容,你燒得厲害。”郭靖憂心忡忡的半跪在他麵前,試圖將他抱入船篷去。
“不。”慕容複掙開他的手臂,站起身來。小船隨著他大幅度的動作而晃動了幾下。“我沒事。我好的很。”他忽的向前一步,噗通一聲跨入湍急的江流之中。
刺骨的江水漫過頭頂,衝散了長發與衣襟。千絲萬縷的水草柔韌纏綿,似母親的雙臂般清涼而綿軟。
他沉沉的往下墜去,如同落葉歸根。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
入漵浦餘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
浮沉之間,一雙有力的臂膀扣住他的腰臀——他急切的掙紮起來。是蕭峰,是他,是少室山——
“蕭大俠和這人交情也不怎麼樣,隻不過蕭大俠拳腳上的口才很好,他是個非聽不可的。”
“蕭大俠,我開罪你,實非為私情的緣故——”
漫天光怪陸離,似是置身於鐵騎奔騰的戰場之中,一瞬間又端坐於萬民俯首的朝堂之上;再回首時,九天叱吒,千秋功業毀於一旦,數萬生靈盡歸塵土;著眼處餓殍載道,入耳聲哀鴻遍野。
一老僧口念彌陀,踩屍踏骨,漸行漸遠。
父親,父親。是您麼?
他竭力去扯住那片衣角。
父親。求您給孩兒些指點吧。
那背影越來越模糊,終不可見。
他終於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撲倒在地。
良久,耳邊模糊的響起人聲。
“卸甲風。”老邁的軍醫號完脈後,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擔憂與後怕的神色。“多虧及時打通經絡,性命無憂。喂了藥後捂嚴實些,莫要見風。熱熱的發通汗,晚間我再來灸一灸,便無大礙了。”
“多些老伯費心。”
是郭靖的聲音。他抬起手,觸到對方溫熱的掌心,終於又陷入昏沉的睡眠中。
不再有夢境了。
慕容複於第三日清晨再次醒來。天已大亮了,憶淮守在桌邊看一套畫冊,並未注意到床上。歐陽鋒抱著孩子在床邊踩來踩去。小丫頭見他睜了眼,好奇的“咦”了一聲,伸手去摸他的眼睛。慕容複偏了偏頭,憶淮才回過神來:“哥哥,你醒啦!我去喚郭師叔來!”說罷一溜煙竄了出去,將正要進門的老郎中撞個對翻。
慕容複欲要出聲喚他回來,才發覺嗓子已啞得說不出話。待要起身時,又發現渾身酸軟,一些兒力氣也使不出來。
那郎中忙從地上爬起,道:“不要亂動。餘毒未散,可不是好開交的,這幾天還得捂著。”言罷替他把了把脈,將被子壓實了:“險哪!那日老夫瞧著燒得火炭一般,直說胡話,爹爹父親的叫,以為閻羅王要定了。不想郭爺有見地,早用內力護住心肺,這才保住公子性命。公子也實是有福之人,老朽活了諾大年紀,從沒見過卸甲風還能活下來的呀!”見慕容複張了張嘴,忙湊耳過去:“要說什麼?”聽了半晌,隱隱約約聽到個“謝”字,便笑起來:“公子何必謝我這老不中用的?這幾日全是郭爺和梁小公子照看……”
“我卻不要這功勞!”卻是憶淮去而複返,笑嘻嘻抱臂倚在門框邊:“我是來偷閑的,郭師叔才是真心照看哩,萬事不叫外人插手。”原來他在附近尋了一圈,不見郭靖。又記掛著屋裏,便差了幾個軍漢去尋,自己仍舊原路折回。“好哥哥,你可小心著些,我這郭師叔可是個愛男人的,聽說以前還為一位黃賢弟,拒了蒙古公主的婚事。”說到這裏,不由笑出聲來:“可惜那位黃賢弟,是個女扮男裝!哎喲,可把我笑死了。我瞧他待你可又上心了,這幾日運功驅寒、洗衣擦臉的情分,你可怎麼還他呢?”
那老郎中在軍中算有些輩分,王堅見了也要尊一聲老人家。他向來把郭靖看得起,聽憶淮信口開河,皺起眉來:“梁小公子,話可不能胡說。”
“我胡說了甚麼?”憶淮本是耍笑,此時雖知曉自己嘴快,說得過了,但為這點事被嗬斥,卻叫他氣惱多於內疚:“成,成,成,便算我一時失口,這話不該在郭師叔背後說。老漢,我郭師叔不會撒謊,待他來了,你可問問是不是胡說。”
“什麼胡說?”
卻是郭靖站在門口,笑得憨傻,手裏還提著一桶沒洗完的衣物:“慕容,你醒啦。憶淮說什麼,要問什麼話?”正欲進門,卻見老毒物發起脾氣來:“黃家那閨女,克兒一點也不想討來做老婆。小子再敢胡說,便殺了你!”原來他雖瘋瘋癲癲,倒還記得歐陽克千方百計想娶黃蓉,反被人家戲弄之事,聽到一個”黃”字便警惕起來,生怕傷了兒子顏麵。憶淮見他模樣有些可怕,也不知道哪裏說錯了,隻得縮到床尾:“不說便不說,一個個都這樣凶幹什麼。”過了一會又自覺實在出不來這口氣,朝牆狠狠踢了一腳,痛得直跳起來。
那郎中隻當屋裏沒這個聒噪人,交代了幾句不能見風雲雲,寫了藥方,自顧自走了出去。慕容複喝了點湯藥,嗓子漸漸潤了回來。胃口一開,隻覺餓得發慌。郭靖怕他脾胃虛克不化,隻給喝了半碗白粥便要收走。
“師叔,他餓了三天了,手都在抖。再吃一點也無妨嘛。”憶淮見慕容複對那碗依依不舍,覺著有些可憐:“你看他哪裏還像個公子爺,倒像個要飯的。”
“有嗎?”
郭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覺著並不像。於是強硬的收走了碗。
“哎,不是,你看他眼睛嘛,都放綠光了。”
慕容複牢牢盯著白粥,並沒注意他兩人說些什麼。
“不行。”郭靖給他披上外衣,扶著靠在床頭:“坐一會,好消化。中午可以再吃點。”
“郭師叔,我忘了和你說個事。方才出門尋你時,有人說城下來了個少年,帶著一位好標致的姑娘,指名道姓前來投你。你去看看麼?現在估計在師公那。你去不去?我想去瞧瞧熱鬧哩。”
郭靖想了想,問道:“什麼少年?”他臨行時囑咐了修文敦儒閉門習武,少惹事端。兩個孩子武藝不大精,卻常常吵著要和他一起上陣立功,時常為此挨訓。那姑娘又是誰?
“說是個很俊的少年郎……哦對了,好像說是姓楊。是你義弟的兒子麼?”
“過兒?”郭靖大吃一驚。自從將楊過送上終南山後,他雖不曾再見到這孩子,心中是時常牽掛的。覺著郭楊兩家結義一場,自己卻沒有親自撫養過兒,常為此事鬱鬱不快。後又聽趙誌敬說他叛出師門,更生懊惱,決意頂著柯鎮惡的臭罵將孩子接回來。大師父嘴硬心軟,過兒在這住個幾年,他老人家便不忍再為康弟的事責難這孩子了,他想。然而趙誌敬隻說楊過跑了,並不知他人在何處。一晃眼又是四五年,全真教上下打聽個遍,始終不曾尋到楊過半點訊息。如今聽說有姓楊的少年來尋,自然是又驚又喜,忙往王堅處去了。
“郭師叔,你好風流也。”憶淮沒大沒小衝著他背影笑道。郭靖微微一回頭,來不及細想這許多,心中又是喜歡,又是擔憂,恨不能飛著去看看是不是楊過。憶淮見他急匆匆的,聽過的那些傳聞似乎全能證實,忍不住咯咯的笑了。一轉頭見慕容複倚在床頭,蹙著眉,有些不解的看著門外,越發大笑起來:“神仙公子,你不要上我郭師叔的當。他待世人都是好的,諾諾諾,賢弟們呀、多著呢!”
來者的確是楊過——除了報仇,郭靖的性命還能夠換取情花毒解藥,一舉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