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觀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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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城無處不飛花。
依稀間處身於碧波湖上,隨一葉輕舟飄飄搖搖。湖光月色相襯,一派江南水鄉風情。耳邊似是有綿軟的吳音響起,似是情人低語,又似是采蓮女呢喃的吟唱聲。
郭靖伏在船頭,昏昏沉沉,欲要睡去。但隱約之間,又知道有人要盜武穆遺書,頓時清醒。睜眼再看,已在翠寒堂水簾洞中。洞內幽深曲折,凹凸不平。他摸索著朝裏走,忽覺一片五光十色——盡頭案幾之上,供奉著數尊神像。香爐中熒光點點,不多時幻化為一寶匣。
是給我的?空中似乎有低沉的指引聲。他懵懂的遵循了這聲音的教誨,虔誠的拜倒在神像前。恍惚間覺得自己還相當年輕,像一個稚嫩的孩子。對,這一年是十八歲,模糊的記憶似乎清晰起來——是在大宋皇宮之內,阻止歐陽鋒一行人盜取武穆遺書——
一股涼意刺入他的後腰。他並不驚訝,隻艱難的轉過身去。是康弟。我知道,是他。他要殺我,他恨我。我逼他去殺他父親。我逼死他啦。他這樣恨我,要用郭楊兩家為結義而刻的匕首殺我這大哥。
鮮血漫了出來,將衣物染得黏黏糊糊。然而郭靖毫不在意。他奮力的轉身,似乎想挽回些什麼。
映入眼簾的是另外一張臉。
他的嘴唇顫抖起來。
慘淡的月光灑在這張俊美的臉上,麵色蒼白,雙唇紅豔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你……為什麼要殺我?”
他囁嚅著,伸手握住了那隻持匕首的手,但已無力阻止對方的奮力一拔。
不是匕首,是一把金刀。郭靖睜大了雙眼,看著自己的血噴湧而出,染汙了神案。
“為什麼?為什麼是你——”
沒有回答。鶴唳聲劃破長空,他在這長鳴中漸漸失去了意識。
燭光一閃。睜開眼睛,夢中那張極為冷漠的臉上此刻滿是關切,更不似那般慘白可怖;郭靖對著這雙眸子看了一眼,鬆了口氣。
“郭兄,做噩夢了?”
慕容複將燭台放在地上,俯身替他擦了擦汗。
月色柔和,屋內一老一少的呼吸聲交錯起伏,一派家常溫馨景象。與方才大不相同。
“吵醒你了?”郭靖在他手上捏一把:“怎麼不穿外衣便起來?這樣冷的天。”
慕容複搖搖頭:“我本就睡不著。”
他眉宇間總藏著一股難解的憂愁神色,似是白絹上洗不掉的墨痕,雖淡卻擺脫不去。
“腿還在疼?”郭靖支起身來,將手掌覆蓋在他右膝之上。溫和厚重的內力注入筋脈之中,疼痛頓時消解了大半。“怎的這樣涼。來捂一捂。”
慕容複順從的被裹了進去。被窩裏暖烘烘的,比他自己那邊舒服很多。他躺了一整夜也沒能發出點熱來,該死的右腿冷得像結了冰。
郭靖將孩子向裏挪挪,騰出地方躺下。
悶長的梆子聲透過夜色傳到兩人耳中。已是四更天。
“睡一會。五更我叫你。”
“不成。明早王將軍要議事。”
兩人捂熱後摸索著起了身,點上燈,慢吞吞開始穿戴。鎧甲於慕容複而言是很令人不適的存在,這玩意厚重且冰涼,像要把他僅剩的一點熱氣全吸走似的。但終於也穿戴好了。
寒冬的清晨是灰蒙蒙的,且伴著凜冽的風聲。即便坐在室內,依舊冷得徹骨。眾將俱是打煞筋骨的鐵血漢子,也都一個個凍紅了鼻尖。
所幸王堅並無長篇大論的習慣,隻交代撥些錢糧與逃難的百姓們暫度難關,遣人往重慶府詳細報備。又吩咐編排了昨夜來投的兵士,仍交郭靖操練。
“若無要事,便散了吧。”
“且慢!”一將推開眾人,挺身而出,拱了拱手:“將軍,青居城來投的數百軍士,俱有軍籍,並非民兵。這兩位俠士無軍職在身,恐眾人不服管轄。”
郭靖抬眼看去,隻見此人身量高壯,依稀是昨夜城頭喊話之人。他習慣了行走江湖,不大願意在軍中任職,但又覺著此人考慮也不無道理,心下兩難。偷眼去看慕容複時,對方卻隻筆直的望向主將位置,並未往自己這邊瞧。
“哦?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依末將之見,不若將這些人打散編入各部。”
“君玉,你以為呢?”王堅撚著胡須,似笑非笑的問道。
慕容複抬眼看向張玨。昨夜問話之時,他見此人生得白麵長須,又兼氣度雍容,帶幾分儒將之感,回話之時,便將語氣親和幾分,恐衝撞謙謙君子。不想這人並不領好意,言語之間,倒似乎在懷疑自己上山城來是別有圖謀。此時問他,不知又要有什麼高見了。
張玨淡淡道:“將軍心下已有決斷,又何必問?”
王堅見他這般態度,不置可否。解下腰間寶劍,壓在案幾上:“既如此——郭靖、慕容複聽令。”
“在!”
“在!”
“你二人掌管此部,發號施令,如有不從者,當以此劍斬之。”
二人上前拜過,接了寶劍。那黑臉大漢見王堅態度堅決,心中雖不服,也隻得作罷。眾人俱都散了。
回到房中,已有軍士端上早點。慕容複缺覺,沒甚麼胃口。隨意吃了半個粗麵饃饃,就著茶水咽了。郭靖見狀,便問一旁的軍士:“後廚中可有些熱湯熱水麼?”
那人點頭道:“小人這就去弄來。”
慕容複見他拖著腿一瘸一拐,倒似見過一般。待端著碗進來時仔細一瞧,越發相像,便問:“你可是路上與我送水那位麼?”見他點頭,忙起身讓道:“當日便要相謝,顧著孩子,便忘了。請坐罷!”
那老軍連連擺手稱不敢:“怎好勞動公子,小人坐這板凳便是。”將麵條擱在郭靖麵前,自己取了小凳,往慕容複腳邊坐了。慕容複見他惶恐,也不強讓,溫言問道:“還未請教老伯姓名。”
“賤名李大力。汙了公子的耳。”
“老伯說哪裏話。這腿是前日所傷麼?上藥了不曾?”
“這腿本就短些……不然也能選個廂兵,哪能一輩子做火頭軍呢。那天在後廚收拾些泔水,聽說韃子來了,大夥亂哄哄的,把刀架也撞倒了。菜刀掉下來剁爛一個腳趾。越發沒用了。這兩日人多,哪裏去拿藥哦。”
慕容複聽他訴一通苦,便喚了外麵一個小軍進來,吩咐帶去軍醫那邊瞧瞧。那老軍千恩萬謝的去了。
郭靖將麵挑了挑,推到他麵前:“快些吃完,一會都坨了。”慕容複奇道:“不是你要的?”郭靖挑眉道:“貴公子!我要這些做什麼。你一夜沒睡好,硬的克不化,頓在肚腸裏難受。用些熱湯水,心裏舒暢些。吃罷!”
慕容複不好拂他的意,吃了半碗。心頭實在堵得慌,便擱了碗筷。郭靖將剩下半碗吃盡,吩咐小軍們收拾停當,牽了馬來。兩人往城中校場而去。
“嫩得像剛落地的駒兒似的,站都站不起,還帶兵?也就是堅額健舌,會討大帥的好罷了!帶兵?這北風可緊,當心閃了舌頭!刀劍無眼,若將那白臉蛋兒劃破些,怕不要哭上三兩天哩!”
“休得吵嚷。”張玨按按太陽穴,覺著頭疼:“若是閑得慌嗬,便去山路上跑上十個來回。”
這罵罵咧咧的漢子正是早晨時在王堅麵前回過話的,名喚常忠,因生得黑壯,軍中皆呼他“黑塔將軍”。這炭頭向來心直口快,肚中又無計量,最惱恨紙上談兵的讀書人。剛從軍時見張玨生得標致文秀,一副教書先生模樣,也曾不服;是後來見他不同於其他酸臭文人,實在是文武齊全,有幾手本事,這才傾心拜服。此刻受了斥責,也不敢發作,隻得憋了一肚子混話,氣鼓鼓的坐在門檻上。
“聽說此人輕功甚好?”
常忠呆坐了半晌,好容易聽自家大人開了尊口,忙不迭跑過去的回道:“那些沒見過世麵的胡說八道!這小子有意顯擺,有竹籃不坐,偏要自己上來!要我說,爬個牆,貓兒也會——貓兒能殺韃子麼?便是生得輕巧些罷了,有甚麼了不起?”
張玨揮揮手,示意他附耳過去,隨後一記爆栗:“你會麼?這樣猖狂。”
常忠冷不丁吃他這一下,縱使皮厚,也疼得厲害,當場便暴跳起來:“怎麼!哥哥你也叫迷了心智不成?我看這小子會下降頭!一個個的——”
“我叫你謙遜些。”張玨曲著手指晃一晃:“這幾日不許招他。仔細些,下次再挨可不是這樣輕。”見他隻管嚎個不住,也有些惱:“行了!隻管在我這邊渾!回去將你那些卒子們好好管管,每日間搶飯搶水最凶的就是他們。”
“媽的,誰又告狀?”
“告狀?都欺負到都統親兵頭上,還用告狀?”眼見教書先生拉了臉,抄起桌上硯台作勢要扔,常忠忙順了茶案上兩盤果子,溜出門去。
正得意時,冷不丁與人撞了個對麵,戰利品們滴溜溜打著轉掉到地上。欲要發作,見來人手中抱著個極惹人愛的孩子,一肚子氣便癟了下去:“啊也,這是哪裏來的小郎君?好生俊俏喲。”
歐陽鋒今日起來,被人伺候著梳了頭,洗了手臉,倒也像個體麵人家的老爺子;他自昨夜見自家兒子抱回個娃娃,以為是自家孫女,歡喜得不得了,睡覺時也抱在懷裏。一早起來,不見了孩子,急得頭頂冒青煙。所幸是軍士們抱了去吃粥,這才消停。此刻見有人讚自己寶貝孫,越發得意起來,將孩子頭上小皮帽摘去,露出兩個揪揪:“不是小子,是乖乖女。”
“呀,原來是個小娘子哦?”常忠自十多歲從軍,耽誤到諾大年紀也不曾討到妻房,因此每每見了別人家孩子便眼欠。尤其今日這個小女娃生得粉團一般,又不怕生,更生歡喜,將盤中僅剩的兩個果子也給了出去:“你父親是哪個?告訴叔叔,叔叔帶你去街市耍子,買米糕吃。”
小女娃得了果子,一扭身將小臉埋在白胡子裏,不再理人了。
“是我家克兒的。”歐陽鋒笑眯眯的給孩子戴上帽子:“是克兒的乖女兒。”
“是昨夜進城的慕容公子帶來的。”歐陽鋒身後兩位軍士見常忠不解,忙解釋道:“公子隨郭大俠往城中去了,叫我等看護家眷。”
常忠一聽,皺眉道:“我道是誰,歹竹出好筍!”雖依舊眼饞,卻硬著骨頭,扒拉了地上髒果子,頭也不回的走了。直至回去洗了果子,一邊吃一邊還覺著脹氣。
卻說兩根歹竹在城南點過兵,將青居城來投的軍士重新編排,除去傷殘不能再戰的,還剩八百餘人收錄在冊。清點完畢,已是午飯時分。見街邊有餛飩擔子,便商量著吃一碗。
那老漢見是軍官打扮,忙取了長板凳,將桌子擦了又擦,伺候著兩人落了座。慕容複從小隻聽家人們說從軍種種壞處,倒不想在民間如此推崇。轉念一想,又覺著大抵是如今外敵入侵,大夥才知從軍之人的難處。卻不知,如今邊關雖是武將策馬距敵,朝堂上卻仍舊是文官的天下。
疲累了一上午,腹內早唱起空城計。餛飩鮮美,羊肉湯油水也飽足,又將這空城屯上了兵。兩隻碗俱見了底,起身才發現一件不太妙的事兒。
慕容複出門從不管這些瑣碎事物,帶錢向來是家將或丫頭們的事兒。此時反應過來,隻得巴巴的盼著郭靖身上有些許碎銀子。郭靖叫他看得渾身發麻,嘴也笨了:“這個……我今兒換了軍甲……”
兩人大眼對小眼。半晌,郭靖艱難的在膝蓋上擦擦手,道:“我和這位老伯說一聲,”他到了這把年紀,倒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隻是不知為何,這次尤其覺著尷尬:“……也許他會放我倆一起回去。”
“你拿這個去,押在他那。”慕容複前日失了玉佩與扇墜,發簪兒又並未帶在身邊,因此隨身之物中值錢的也隻剩手中這枚漢玉戒指:“應該能抵幾兩銀子。”
兩人脫了身,急忙忙牽了馬溜出城去。過了出奇門,各自上馬縱橫,恨不得將方才場景甩得越遠越好。見到各自狼狽模樣,憋不住相視大笑起來。
慕容複自小莊重自持,二十多年來,竟沒這樣暢快笑過。郭靖當年為五位師傅之死而誤會黃蓉,後為阻止屠城又不得與華箏解除婚約;不到一月,又失了母親。自此之後,仿佛少年時光便已不再。十餘年諸多苦味環繞於心,未嚐得此無憂一笑。此時此刻,二人俱覺世間憂愁霎時拋去,肩頭陡然一輕。暢意之間,上山下嶺,隻跑得大汗淋漓,心中好不痛快。
“郭大俠,你不知羞!吃了白食,還縱馬逃到城外,是何道理!”兩人跑得遠了,見前方已是嘉陵江,便將馬係在柳樹邊,並肩立於江岸。慕容複策馬跑得急了,發了些汗,臉頰難得有些血色。此刻歡愉,也不似平日皺著雙眉,反笑著打趣起來。
郭靖見他展顏時愈發神采飛揚,便如白鶴兒振翅欲飛一般,心底越發暢快,越瞧越喜歡。他向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然此刻欲要誇讚,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似是有一百句一千句好話堵在嗓子裏,卻一句也不好意思說出口來。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此時剛過中午,日頭正盛。嘉陵江上金光粼粼,很是晃眼。雖有太陽,然江邊風緊,兩人又汗濕了衣衫,吹久了有些寒冷。郭靖聽著慕容複吟誦,他雖不曾細學過詩詞歌賦,也頓感其中遼闊之意,不由跟著複述起來:“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慕容,我瞧著這幾句甚是傷情。”
慕容複點頭道:“正是。這是東坡居士的前赤壁賦,其中“客”之所言,頗有些悲寥之意;而蘇子之解,便多了空靈瀟灑之感。我最愛其中寫曹孟德時所用“舳艫千裏,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一句。”見郭靖不解,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在掌心寫了:“郭兄不覺著這一句甚是豪氣麼?正所謂大丈夫當如是。”
郭靖仔細品了,道:“確實豪情萬丈。”又想起當年在草原上,托雷也曾說過,要叫看得見的地方,都成為蒙古人的土地。自己當日也覺心胸頓然開闊,如今才知,這豪情的代價著實不小。便改口道:“若天下太平,做一樵夫,老死於山水之間,又有甚麼不好?”
慕容複聽了這般說法,知道他是無心權勢的了,笑道:“郭兄是不慕名利之人,不愧大俠之稱。”他這話便有些刻意了,此刻的笑意也不似方才純粹。若說起來,人的真笑與假笑,笑得好了,便無半絲兒差別;然而之於有心人,是極容易分辨的。
“這邊風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