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術半夢半醒間聽到了剁肉般的動靜，睜眼後視線模糊了片刻，桌邊板凳上有個單薄的背影，小老鼠似的啃著什麼。
    “你……”淩術爬起來，扶了下頭：“幹嘛在我房裏吃東西？”
    季七北吃得膽顫心驚，因為這果實的果肉是黑色的，若不是味道甘甜，他絕對不敢吃。
    “你拿什麼剁的？”淩術走過去，他記得季七北身上就一個軟塌塌的包袱，沒有佩劍。
    季七北道：“我問小二哥借了菜刀。”
    淩術就著季七北手上那片咬了一口，“嗯，時候正好，咱們撿了個大便宜。”
    季七北臉頰發燙，看著淩術咬過的地方直咽口水。
    淩術若無其事走到窗前打開窗，月亮已經升起來了。
    “淩叔叔。”季七北吃完了，擦擦嘴直麵對淩術道：“我想好了。”
    淩術沒有收回賞月的目光，輕聲回應：“嗯？”
    “我想去臨安求學。”
    淩術轉身望去，恍惚間看到季七北與少年季天南重疊的身影，同樣的話語，他隔了二十年，居然還要再聽一次。
    “我不求劍、不問道。”季七北若是當著季鈞霆的麵這麼說，鐵定會再挨一頓罵，隻是現下是對著淩術，他沒有心理負擔，“我沒有大抱負，也成不了氣候，但我有想做的事情了。”
    “這是好事。”淩術欣慰道：“你把這話和阿南再說一遍，他會高興的。”
    “不……”季七北緩緩垂下眼簾，“我隻對你說。”
    他想做的，與季天南正在做的，別無二致。
    那就是為淩術撐起一片能自由自在混吃等死的天，讓他不再被命運捉弄，每一天都開開心心的。
    他必須成長，從被保護、到保護他人。
    哪怕季家以後容不得兩隻米蟲，那他也能帶著淩術，建起屬於他們家。
    ……就是這些話死都不能說出來，太大逆不道了。
    淩術哪裏知道季七北已經想入非非到了不可描述的地步，感歎孩子成長太快的同時，捶了一把老腰，“時候不早了，洗洗睡吧。”
    “嗯。”季七北輕鬆不少，麻溜地收拾了桌子上的東西，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這一夜雖靜，卻有什麼東西變得不同了。
    季七北悄無聲息地邁過了他人生第一個分水嶺，茫然未覺。
    淩術在抵達客棧時就放走了馬，讓它自己跑回季家，和季七北在客棧喝了點粥，然後到客棧的後院布陣，趁著四下無人，眨眼間回到了季家。
    淩術落腳點沒設好，他們落在了大堂的屋頂上，雙雙跌落。
    季天南和季鈞霆聞聲衝出來，前者一躍而起，單手接住騰空的淩術，再拎著季七北，一手一個，平穩落地。
    淩術頭暈惡心，嚷道：“阿南，你別晃。”
    “我沒晃。”季天南把兒子扔到一邊，扶淩術站好，“難受就別用移形術。”
    “我不想騎馬，顛得慌。”淩術靠著季天南的肩膀，臉色蒼白道：“不服老不行啊。”
    “老個屁！”季天南吼歸吼，還是把他扶進去，攙到椅子上坐好。
    季鈞霆則是抓著季七北，提溜到季天南麵前，讓他跪下。
    季七北跪得乖巧無比：“爹，孩兒回來了。”
    “跪著吧。”季天南現在沒空管他。
    鍾離秀收到丫鬟通報，急急忙忙出來，看到季七北平安歸來，一顆懸著的心可算落下了。
    “二哥！”季翎菁見季七北回來，蹦蹦跳跳撲了過去。
    “菁菁乖。”季七北抱了下小妹，把她舉給季鈞霆，自己調整姿勢繼續跪著。
    淩術沒力氣參與，開始閉目養神後，季天南就沒再打擾他。
    一柱香後，除淩術以外，季家五口人都在院子裏站著。
    季天南去祠堂請了一根藤條，有兩指寬，色澤黝黑光亮，一看就抽人的好家夥。
    季鈞霆於心不忍：“爹，請家法是不是過了？”
    “過不過，我說了算。”季天南握著藤條，走到季七北麵前道：“自己說，打幾下？”
    季家三個孩子，從未見識過家法之恐怖。
    季鈞霆一向聰穎懂事，家法怎麼也輪不到他；
    季七北前十五年怯懦軟弱，從不忤逆長輩，很是聽話；
    季翎菁才五歲，家法是什麼都還不知道。
    連鍾離秀，都未見過季家的家法。
    “……”季七北看到藤條的那一刹那就要暈了，哪裏聽得到季天南說了什麼。
    季天南氣頭上，把藤條遞給了季鈞霆，問道：“你來說，你二弟犯了什麼錯？應該打幾下？”
    季鈞霆順著季天南的問話答道：“擅自離家，讓爹娘擔憂操勞，牽連長輩受累，當罰！罰——家法十仗！”
    季天南聽後倒退一步，季鈞霆手中的藤條活了似的抖動起來，緊接著季鈞霆的手就不受控製地握住了藤條，手臂被拽過去一般，高高揚起，藤條重重鞭打在了季七北的身上。
    “啊！”
    季七北挨了一下就爬不起來了。
    “這、這怎麼回事？爹！”季鈞霆無法控製地再次揚手，力道完全不受控製。
    季七北被抽得滿地打滾，他那麼軟的性子，此刻卻一聲疼都不喊了。
    “別打了！”鍾離秀心疼萬分，想過去攔著，但季天南馬上拉住了她。
    季天南道：“這就是我季家的家法，誰攔都沒用。”
    鍾離秀聽著季七北的慘叫，心疼萬分：“七北是什麼體質，這樣打十下，他還有命嗎？”
    季鈞霆也不想再動手，可是他的手臂仿佛與自己的身體分離開來，哪怕他站著不動，也會被藤條控製著去打季七北。
    季天南讓鍾離秀帶著季翎菁回後院，十下家法罰完，季七北背上已是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七北！”季鈞霆忙去把他抱起來。
    季天南看了下季七北的傷口，掃了一眼，發現傷口數量不對：“怎麼隻有五下？”
    “另外的在這呢。”
    淩術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隨之而來的是遍地的血滴。
    季鈞霆看著淩術血淋淋的左臂，不明白：“這是？”
    季天南再熟悉不過這場麵了，“你就是亂來。”他撕下布條，把淩術的手臂包住。
    “你才是亂來。”淩術邊把手臂遞過去給季天南包紮，邊走向季七北，右手食指輕點他的眉心，麻痹了他的痛覺，再對季鈞霆道：“找個大夫給他看看吧，別傷了筋骨。”
    季鈞霆馬上帶著季七北離開。
    季天南看著滲血的布條：“你倒是得心應手。”
    “你以為是誰給我機會練出來的？”淩術瞥他一眼，“自己挨了三下就哭爹喊娘，對兒子倒是下得去手。”
    “我哪知道霆兒這麼狠！”
    “他不知輕重你不知道麼？”淩術看了下還在淌血的手臂，“若不是我發現你在動用家法，七北今天就會死在親哥手裏。”
    季天南時至今日終於體會到了當年老爹揍他的心情，百感交集。
    “罰過了，就算了。”淩術搭著季天南的肩，“這次出去也不是一無所獲，等七北醒了讓他自己告訴你吧……我扛不住了，扶好，謝謝。”說完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季天南條件反射接住淩術，無言望天。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天道好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