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用藤條編起來的簡陋“拖床”上，被人強拉著往前走。
    僅管前進的速度是難以忍受的緩慢，但我卻絕不會抱怨，因為此刻正拖著我艱難行進的不是騾子也不是馬、而是位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千金小姐。
    唐萱之前跑開原來並不是棄我於不顧，而是到林子裏挖草藥去了。回來的時候我已失血過多，沒說幾句話便暈在了她的懷裏。
    我昏昏沉沉望著丫頭的背影，想說“趕緊把我扔下吧，這樣你跑不遠——”，可竟然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了。
    “拖床”時不時的便會停下一會兒，唐萱喘著氣跑過來給我切脈望色、查看傷口，一雙焦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裏麵盈滿了淚光。
    我想伸手摸摸她的頭安慰，可最終隻是手指微微震動了幾下。
    唐萱大約看出了我的心思，握住我的手輕輕貼在臉頰邊。
    “林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死的！”
    她找出我身上的水囊，含了口水用麥秸杆子一點點吹到我嘴裏，我大驚失色，拚命掙紮著側過頭不敢承受。
    清水順著嘴角淌進我脖子裏，涼涼的、沁人心脾……
    “都什麼時候了還顧忌這些？”唐大小姐立刻就生氣了，“現在我是大夫，你是病人……還不給我老老實實的躺著別動！”
    我看到她微微慌亂的眼神，心中忍不住一跳，於是乖乖地閉上了眼睛，再也不看不聽。
    很快——
    我再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我做了一個無比漫長的夢，夢裏恍惚有人在我周圍轉來轉去，溫柔地為我擦臉、更衣，站在我身邊抽泣落淚。養母林氏的身影款款走近，用她那慈愛的聲音輕聲呼喚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牧兒……
    牧兒醒來……
    我幽幽睜開雙眼，兩顆溫熱的水珠“啪嗒”掉進了我的眼眶，氤氳了前方的視線。
    “你……你總算醒了……”
    丫頭泣不成聲地看著我，挺漂亮的大眼睛如今紅得像兔子眼。
    我虛弱地抬起胳膊，用手指抹掉她臉上的淚痕。
    “怎麼哭了？”
    “我……我以為你死了……”
    “別哭了，難看……”
    “什麼？”
    她氣呼呼地看著我，僵持了片刻，終於再次放聲大哭起來。
    這次受傷雖然算不得是我作為魔頭生涯中最慘烈的一次，但能活下來也實屬不易。
    我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完全不知道唐萱是怎樣千辛萬苦把我拖到官道上，然後花錢雇了輛牛車，將滿身是血的我藏在層層稻草裏麵，免去了城門口官兵的盤問。
    我也不知道，進城之後她又是如何找了家藥材鋪，軟磨硬泡地求著老板收容，然後為我腹中取刃、止血縫合。
    我所能看到的，就是眼前這位千金大小姐，一日三餐親手烹湯熬藥送到我的嘴邊、一口口小心喂下；穿衣換藥任勞任怨，幹著平日裏侍女才會幹的活計。
    而這一切竟隻因為我——
    這樣一個卑賤之人。
    ……
    在唐萱的精心調理之下，我的傷勢終於慢慢好轉起來。真的是不得不佩服唐家門人的妙手，哪怕是一個小姑娘，也是能夠活死人的。
    然而——
    一個美貌女子、一個醜怪異類，這兩種人天生就不能作伍。
    藥材鋪人員混雜，漸漸開始有人在背後說些閑言碎語。我意識到這種迫在眉睫的危險，於是便將唐萱把叫到身邊。
    “——這裏不能再住了，我們今晚就離開。”
    “為什麼？”丫頭尚自懵懵懂懂。
    “那些要抓你的匪人必定還在外麵四處查探……生意人精明市儈，若施以重金，難保不出賣我們。”
    “那怎麼辦？”她急了起來。
    “你準備準備，咱們換個地方。”我換了柔和的語氣，“別怕……我的傷已經好很多了，必得護你周全。”
    唐萱這幾日曆經了各種驚險，難得性子也沉穩了許多。聽我這樣說，立刻動手把需要的藥材收了一大包，片刻功夫便將家當料理妥當。
    “你這身衣服太顯眼了……去換條裙子吧。”我忍不住出言提醒。
    唐萱一怔，低頭打量了下自己——一身桃紅色的錦緞刺繡，上麵還血跡斑斑(當然，都是我沾上去的)，果然顯眼得很。
    她臉一紅，慌慌張張跑出去，不知跟鋪子裏哪個相熟的燒火丫頭要來套灰不溜秋的衣服，躲在屏風後麵換上了。等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是荊釵布裙、活脫脫換了個模樣。
    她不好意思地問我，說現在看上去怎麼樣？
    我點點頭微笑，心裏卻想著：天下哪有這樣俊俏的燒火丫頭，果然還是打眼得很哪……
    亥時剛過，唐萱扶著我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藥材鋪。
    街上行人已散，寂靜的巷子裏隻剩先相偕而行的我們。
    腹部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我不久前剛經曆過的危險。丫頭那邊倒是興致很高，大約是因為照顧病人好久沒出門了，看著哪裏都覺得有趣。
    最後總算找到一家客棧投宿。
    店家看見我倆這不倫不類的搭配，忍不住盯了幾眼。丫頭一時不高興，狠狠地瞪回去，嚇得老板趕緊把鑰匙遞過來。
    “天字號的房間在二樓，兩位這邊請。”
    小夥計打著燈籠將我們引到樓上兩件寬敞的客房，剛想領著唐萱去她的那間，卻被丫頭揮手直接拒絕。
    “我等會自己去，你走吧。”
    小夥計偷眼看我們，隻好尷尬地“噔噔噔”下樓了。
    “你做什麼？”我有些責怪地望著她。
    “我總得給你安頓好了吧……”她嘟嘟囔囔兀自不服氣，拿雙古靈精怪的大眼睛不停瞥我。
    “藥都已經換過了，還安頓什麼？”
    我忍不住皺眉。
    ——這小丫頭，說話、做事總是毫無顧忌。在外人麵前尚且如此，這唐門閨秀的清譽到底還要不要了？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唐萱終於一步三回頭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臨關門前還再三關照我明早起床不要亂動，等著她過來診脈。
    我冷淡地闔上門、籲出口氣，任憑一顆心在身體裏跳得驚天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