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知道我沒地方可去？”我忍不住反駁。
    “好啊，那說來聽聽。”她瞪著一雙鳳目。
    “……”我突然語塞。
    唐萱挺懂事地不再追問了，掂著腕子從頭上摘下支金翅蝴蝶，走過來放進我手裏。
    “你把這個給良慧看，他認得我的東西，一定會收留你住下。”
    我愣愣地盯著手裏的首飾——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送這樣的東西給我。
    “快點快點，先填飽肚子要緊……一會兒我大哥又要來啦！”
    她做賊似的扒著窗縫幫我把風，比起名聞天下的唐門千金，看起來倒更像是某鬼書生的同夥。
    …………
    從山上下來之後，我拿著唐萱給我的金翅蝶，不知何去何從。
    哪裏都去得，因為哪裏都沒有人在等……
    我心底泛起一絲淡淡的苦澀，腳下卻不由自主地向東而行。
    漸漸走出了一裏多地，路上的人也多了起來。我用唐萱給我的盤纏買了頂鬥笠帶上，生怕自己的相貌招來什麼不必要的注意。
    不過好在此間並不是什麼熙熙攘攘的官道，沒有江湖人紮堆。我低下頭混跡在來往的行腳商人之中，倒也不打眼得很。
    又走了一會兒，遠處林海中隱約傳來陣陣塔鈴聲迎風回響。
    我拋開了大路、循著山間小道一路往上。隻見鬆柏掩映處一座宏偉寺院，黑瓦白牆、飛簷高塔，讓人頓生莊嚴肅穆之感。隻是不知是否因為地緣偏僻的關係，門前靜悄悄的竟頗為冷清。
    我抬頭看見山門的牌匾上“藍山寺”三個金描大字，便知道來對地方了。
    小沙彌將我引進內堂，捧著唐萱給我的信物進去通傳。不多時，通廊裏腳步聲響起，一位身著灰袍的中年僧人從外麵走了進來。
    我趕緊站起來行禮，那僧人雙手合十，禮貌地將金翅蝶交還給我。
    “貧僧乃是此處藍山寺的主持良慧，不知施主怎麼稱呼？”
    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實話實說。
    “在下林牧。”
    良慧點點頭，臉上依舊是波瀾不驚。
    “既是唐小姐所托，林施主盡可以在敝寺住下……此處少有閑人打擾，倒也可算得是個清靜之地。”
    我恭敬地抱拳，“叨擾大師了。”
    良慧微微頜首。
    “林施主遠道而來，不知唐小姐是否安好？”
    “咳咳……嗯。”
    我猶豫著沒敢把唐萱昨日險些毒發身亡的事告訴他——丫頭大難不死，應該算還好吧？
    “一晃竟已兩年不見了……”僧人感歎道，嘴角不知不覺掛上一絲微笑。
    ……
    沙彌領著我去客房安頓。
    藍山寺依山而建，一路上應接不暇的殿堂樓閣一座高似一座、氣勢恢宏。我四下而望，看不見一個往來的香客，整座寺廟仿佛遺世仙府，就這樣被孤零零遺忘在了人間。
    我一麵驚歎於其壯觀的景色，一麵又暗自奇怪，猜不透為何香火冷清至此。
    小沙彌聽我問及這事，隻是微笑不語。我見他不願多說，也就隻好作罷了。
    佛門的生活淡泊而又冷寂。
    一日三餐簡單素淨，足以洗盡鉛華。晚上睡在床上，靜到落針可聞，偶爾傳來一聲林間的蟲鳴，才想起來自己還是個活物。
    在這樣的地方住久了，再深陷紅塵的人也能脫胎換骨、四大皆空，更何況是我這種早已了無生趣的人。
    僧人們在後山開出一塊地來，種些常用的蔬菜瓜果。我閑來無事，每日聽罷早課便跟著他們一起下地幹活。就這樣晨昏勞作、青燈禮佛……漸漸的，心裏曾有的不平和憤懣也漸漸歸於虛無，什麼都忘了。
    良慧很關心我的飲食起居，時常過來探望。聽說我會下棋，還特地擺了棋局與我在院中對弈。
    我心裏好奇，像他這樣的有道高僧是怎麼和唐家那個小丫頭成為知交好友的，於是便忍不住問出了口。
    良慧微微一笑，說是某日唐大小姐遊曆到這裏，在觀音殿的牆上留詩一首，由此種下了因緣。後來又因為兩人都喜歡研究古籍經卷，時不時在一起切磋清談，一來二去、也就相熟了。
    我點點頭，暗道原來如此。
    ……
    時光如梭。
    不知不覺，我在藍山寺已逗留了一月有餘。
    那日晚膳過後，我獨自到後山散步。回來的路上恰好經過觀音殿，突然好奇心起，便想著順道去瞻仰下唐大小姐的墨寶。
    進門的時候碰上位執事的沙彌，我向他說明了來意，小師父雙手合十、頗為尷尬地將我領到牆邊，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我不明所以地抬頭觀望——
    隻見那高高的黃牆之上，有人揮墨大喇喇寫了一首五言絕句。詩中的寓意晦澀不通，且字體淩亂、忽大忽小，看了讓人頓時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
    我看了看落款，果然是唐萱唐大小姐本尊。
    我不禁喟歎良慧大師卓然的修為。
    ——高僧就是高僧，能做到遇事(糟蹋)不亂、寵辱不驚的，試問天下又能有幾人？
    我心裏其實是想笑的，可不知為何伸手摸到了懷中那支金翅蝶，一縷淡淡的溫情盈滿胸臆……
    大殿裏香火繚繞。
    在長明燈的映照下，觀音大士眼波流轉、淺笑溫柔，慈眉善目的麵容竟像極了我那過世的乞母林氏。
    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可我還是經常會在夢裏看見她……給我喂飯、教我認字，癡癡傻傻的一個女人，卻把我當作這世上唯一的珍寶。
    一想到她，我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像是角落裏被割破了一個血淋淋的傷口，經年不愈。
    我跪在地上朝菩薩像磕了幾個頭，心情落寞地回去自己的住處。
    離著角樓還有幾丈遠，就看見簷下俏生生站著個人影。一襲胭脂紅的鬥篷與周圍的黑白肅穆格格不入，夕陽西下、還沒來得及退去，便全都落入了那雙靈動的鳳眸裏。
    “你……唐大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裏？”我已經被驚嚇得語無倫次了。
    “就知道會嚇你一跳。”
    她咯咯笑得開心，銀鈴般的笑聲回響在廟塔之間，驅走了四周的沉沉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