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葉荒涼捂著腦袋醒來，驚訝地發現唐雲還是一如昨晚入睡前的樣子，姿態端正地坐在桌案旁看書。
    燭台的燈芯已快燃到盡頭，星火微微跳動發出嗶啵的聲響。燭光下，一個纖長沉靜的身影，清冷得叫人無法接近。
    葉荒涼已經習慣了與他醒來互問早安，然而今天卻莫名有些自慚形穢。
    “那個……”
    唐雲抬起頭，臉上帶著些許倦意。
    “早。”
    “哦對了，應該是新年好！”葉荒涼糾正道，“唐兄……我昨天喝得有點多，是不是吵著你了？”
    “還好。”
    “唉，我一定是吵著你了……對不起對不起！”葉荒涼連忙從床上下來，給他作揖，“我發起酒瘋來沒大沒小，唐兄你千萬別跟我一般見識。”
    唐雲鳳眸微閃，隻淡淡地說了句“沒什麼”。
    葉荒涼昨夜喝得迷迷瞪瞪，隱約隻記得自己好像幹了件不得了的事，可具體幹了什麼、怎麼幹的，腦子裏卻是一團漿糊。
    他偷偷打量那人的臉色，依舊是和平時一般的從容不迫、半點不露聲色，也不知道這看似風平浪靜的背後，是否暗藏著什麼洶湧，於是一顆心更如打鼓樣地忐忑不安起來。
    “葉幫主，我見你這幾日一直加派人手四處搜尋林牧，可有找到什麼線索？”
    葉荒涼心道，這話題岔開得實在是太及時了！果然不愧為唐門的未來家主，進退得宜、有大家風範……
    想歸想，嘴上還不得不好好回話——
    “都找遍了也不見他蹤影……或許真是逃下山去了也說不定。”
    唐雲微一沉吟。
    “如此，你把衣服脫了罷。”
    葉荒涼：“？！！”
    “我幫你把背上的太乙天書拓下來……”唐雲知道他想歪了，也是無奈。
    一大早就被提出這種要求，葉幫主的心不禁怦怦狂跳，於是手忙腳亂地除掉自己身上的衣物，背轉過去像個木頭人樣站在那裏。
    “躺下。”
    “哦哦……”葉荒涼乖乖地過去床那邊，四肢僵硬麵朝下臥倒。
    唐雲有些好笑，用毛筆蘸了朱砂在他背上輕輕描摹了起來。
    葉荒涼隻覺背後一陣溫熱一陣涼，腦子裏胡思亂想著那隻纖纖玉手。明明隻是肌膚間輕柔的觸碰，卻引得戰栗連連。
    “你冷？”
    “啊……不冷不冷。”葉荒涼忙凝神靜氣。
    唐雲不再說話，手下卻明顯加快了速度。
    朱砂描摹過後，唐雲又從案幾上取來幾張宣紙覆在葉荒涼光裸的脊背之上，用手掌輕柔地按壓。再將印染了紅點的宣紙一張張撕下來，各自注明標記、疊在一起收好。
    “——葉幫主，你可以把衣服穿上了。”
    葉荒涼“哦”了一聲，心頭大石總算擱下，坐起身來的時候臉已經紅得像隻熟透的柿子。
    唐雲隻作不見，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手裏拓下來的這幅太乙天書上。
    “我需要一段時間慢慢參詳……葉幫主，你先請回吧。”
    葉荒涼一愣，“回哪裏？”
    唐雲心中喟歎。
    昨夜為了躲他，自己忍著一宿未眠。秉燭夜讀雖好，卻也禁不住天天如此。自己已經是留足了麵子給這位葉幫主，可他偏偏還是不明白狀況，難道非得要把話說出口麼……
    兩人站在那裏膠著，各懷心事、一時無語。
    “我昨晚……”
    “之遠兄——”
    耳聽得外麵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立時吹爆了葉幫主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
    葉荒涼黑著臉，看那位人見人愛的王芊王少俠款款走近，感覺一隻揮趕不去的蒼蠅繞額飛旋，恨不得將它一招斃於掌下。
    唐雲不動聲色地上前半步，將一幅畫稿輕輕蓋在了太乙天書之上，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和煦微笑。
    “王兄。”
    葉荒涼嘴角一抽——都稱兄道弟了？
    王芊熱絡地跟唐雲打招呼，一回頭像是剛剛才看見葉荒涼，“葉幫主您也在，好巧。”
    “不巧不巧，我和之遠也才剛起。”
    王芊一怔。
    葉荒涼慵懶地伸了個懶腰，眼神卻冷得足可以殺人。
    “王少俠，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私闖禁地了吧，真以為我不會把你亂棍打出去？”
    王芊臉一紅，“我隻是來找唐兄聊聊天……”
    葉荒涼心道，煩的就是你來聊天！！
    “王兄，這邊坐。”唐雲微微側身。
    王芊一笑，欣然入座。
    “昨日與君一席暢談，實在是意猶未盡，晚上回去就一直想著再來……之遠兄，你可千萬別嫌我煩啊。”
    “王兄客氣了。”唐雲垂下眼簾。
    二人對坐侃侃而談，再次把某人晾在一邊。
    葉荒涼忍了又忍，憋著氣準備跑路。走到門口想了想又折返回來，對唐雲道，“你昨晚到現在都沒吃什麼東西……待會我讓人給你送早飯來。”
    唐雲一怔，胸臆間突然被什麼東西塞得滿滿的。
    “我走了，有事叫我。”
    葉荒涼強迫自己不朝那邊看，悶悶不樂地轉身離去。
    王芊瞧瞧他、又瞧瞧唐雲，突然微微一笑，“葉幫主待唐兄果然與旁人不同。”
    唐雲收回目光，淡淡道，“他對誰都是如此。”
    “連我這樣的江湖敗類都願意收留，葉幫主的確是宅心仁厚……”王芊點頭道，“不過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唐兄你是堂堂的世家子弟，為何也要滯留在這荒涼山上呢？”
    唐雲眼中精光一閃即滅。
    “別誤會別誤會，在下並非想打聽什麼秘密……”王芊連忙擺手，“我隻是覺得，以唐兄這樣的人材，埋沒於這荒山之上未免太過可惜。”
    唐雲沉默了片刻。
    “在哪裏都一樣，並沒有什麼可惜。”
    “原來之遠想做隱士……”王芊笑道，“不過大丈夫既生而於世，便應當傾其所學、為天下謀求。若是一味的懷璧自珍，豈非成了藏頭縮尾的狷者。”
    “哦？”
    “唐兄你清風高雅、醫術精湛，是澤世的明珠。若哪日有機會出仕為官，一定會大有作為。”
    “王兄謬讚了，”唐雲垂下眼簾，“在下一介粗鄙醫工，隻會看病診脈……更何況，金溪唐氏素有家訓，凡門下子弟一律禁止從政。”
    王芊聽他說得客氣，言辭間卻是斬釘截鐵般的不容置喙，自覺失言，忙笑著說道，“之遠有懸壺濟世之心，是我錯了。”
    唐雲臉上的神情淡淡的，隻問道，“半年禁足之期將至，接下來王兄可有什麼打算？”
    “這個嘛……”王芊歎了口氣，“也許就在山上繼續住著吧……這裏是有些憋悶，不過想想能和之遠兄做鄰居，也算是可遇不可求的緣份了。”
    “那李家小姐怎麼辦？”
    “……”
    王芊一呆，完全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樁事，猝不及防之下，耳根火燒火燎地燒了起來。
    唐雲溫和地看著他。
    “我與湖月山莊莊主李不群曾有過一麵之緣。你若與李小姐真心相戀，我可代為修書一封，向李莊主說明真相。”
    “這裏麵……恐怕有個誤會。”王芊艱難地開口。
    “什麼誤會？”
    “那個，說起來話有點長……”
    唐雲眼神灼灼，王芊被他盯得實在受不住了，隻好坦白。
    “唉……我和李小姐真的沒有什麼，她隻是幫我的忙，讓我在她床上躲了一下。”
    唐雲有些意外。
    “——你為何要躲？”
    “因為我拿了李不群一樣東西，不想被他知道。”
    唐雲緩緩說道，“聽說你和李莊主曾是知交好友。”
    王芊苦笑。
    “你是不是覺得我下三濫，連朋友的東西都覬覦。”
    “那倒沒有……”唐雲道，“比起淫賊來，偷東西畢竟好得多了。”
    王芊：“……”
    “這東西想必對你很重要。”唐雲道。
    “是很重要。”王芊點點頭，“不過它本來就是屬於我的，實在算不得偷。”
    唐雲想了想。
    “那李家小姐呢？”
    “？”王芊茫然不解，“她對這件事一無所知，隻是幫我逃走而已。”
    “聽說她因為你的事，受到了重罰。”
    “那個麼，我自然是十分感激的……”王芊撓撓頭，“有機會我一定想辦法澄清一下，免得耽誤她嫁人……”
    唐雲沉默半晌，忽然笑了笑。
    “說得也是。”
    兩人不約而同岔開話題，又閑聊了些不相幹的事。
    過了會兒，某人的早飯送到了。
    唐雲一向不願麻煩別人，於是向來人道了謝，把吃食接過來擱在桌上。誰知那送飯之人在屋內逡巡了半天，磨磨蹭蹭的隻是不肯走。唐雲心中起疑，問他怎麼回事。
    “——幫主有令，叫我一定在這裏看著唐公子吃完。”
    唐雲：“……”
    王芊站起來笑道，“葉幫主對之遠兄實在是關懷備至……既如此，在下就不打擾了。”
    唐雲也不再留，拱手相讓。
    ……
    王芊離去後，唐雲瞥了一眼食盤裏的飯菜，眉頭又再次皺起。
    這真是好一頓早飯！
    葉荒涼大概是把昨晚上年夜飯的菁華全部打了包。雞鴨魚肉應有盡有，就是化生三張嘴也吃不過來。
    唐雲想了想，隻拿了米飯和一些簡單的小菜，然後將剩下的都推給送飯來的幫眾。
    “這……這怎麼使得。”
    ——這位嘴上說著使不得，哈喇子卻都快流下來了。
    唐雲歎了口氣，“我一個人怎麼吃得下這許多，煩請您就幫個忙吧。”
    “要是被幫主知道了……”
    “葉幫主決計不會知道。”
    唐公子不得已，為頓早飯起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