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把人打發走，唐雲走到桌案前，聞到碗裏飄來的一陣陣飯菜香氣，頗有些無可奈何。
    唐門子弟素有辟穀的慣例，一年中總有一個月早晚兩頓不吃不喝，直到太陽落山方進飲食。其目的就是為了淨化髒腑、提升個人的意誌和修為。唐雲是家族後輩中的佼佼者，其耐力更是綿長堅忍，但這並不是說他就脫離了凡胎俗骨，可以羽化成仙了。
    尤其是困在山上的這幾個月，葉荒涼每天變著法子討好，生怕這位世家公子餓瘦了。唐雲不堪其擾，常常不得不應付著把東西吃下去。一來二去，竟也把以前養成的那些習慣給硬生生掰回來不少。
    ……
    晚些時候，葉荒涼過來，屁股後麵還緊緊跟著一隻熊崽。
    此時毛球也長大了許多，立起來僅比常人矮一個頭左右，隻是那黏乎的作態還是一如既往，在葉荒涼的小腿上不停地蹭來蹭去，撞得他幾乎站立不穩。
    “別亂動了！”葉荒涼低頭喝斥道。
    毛球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他，沒有發現任何危險，於是繼續蹭……
    “你不管管麼——”某人隻好發出求助。
    唐雲放下手裏正在研究的太乙天書，習慣性地用東西蓋住，起身走過來。
    他剛一探出手，毛球立刻緊張地退後。唐雲見它害怕，就不再動作，隻把手一直伸在那裏。過了片刻，毛球終於緩緩靠過來，先是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他的手指，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最後終於肯放心大膽地貼上去撒嬌。
    唐雲摸摸它頭，溫和地說道，“好好坐著莫動。”
    於是毛球蹭了蹭他的手腕，如聽懂了人話般坐在地上，不再跟過來了。
    葉荒涼又是羨慕又是生氣，忍不住罵道，“小壞蛋……這麼小就知道認人看眼色了。”
    唐雲啼笑皆非，搖搖頭準備回去繼續手裏未完的事工。
    “哎，唐兄！”葉荒涼忙喚住他。
    “何事？”
    “我想問問，上次咱們發現的那個山洞……”
    唐雲轉回身看他。
    “怎麼？”
    “那個，反正鬼書生現在也找不到……”葉荒涼囁喏著道，“不如咱們再去那邊看看，也許會有什麼意外的收獲也未可知？”
    這次唐雲卻意外沉默了很久，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你是不是怕再碰上熊？”葉荒涼試探地問。
    唐雲緩緩抬起頭。
    “比起外麵，我更擔心這裏。”
    “這裏怎麼了？”
    “凶手尚未確認，若是再發生什麼意外……”
    “放心，我都會安排好。”葉荒涼趕忙道，“這次咱們不要在外頭耽擱太久，隻待一會兒就回來。”
    其實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葉荒涼也不想拉著唐雲一起出門。這人實在太能招邪物，經曆過上次的驚心動魄之後，哪敢讓他再涉險？
    ——可問題就出在那個九宮陣上。
    唐雲如果不幫忙，葉荒涼就是在洞門口轉一百年估計也進不去，這便有些愁人了。
    毛球趴在地上看他倆較勁似的對峙，忍不住喉嚨裏咕嚕了一聲。
    唐雲輕輕歎口氣，“你若真想去，那過幾天……”
    “好好，一言為定！”葉荒涼等不及他說完，便興奮地跳起來。
    唐雲看他高興的樣子，心頭不由微微一軟。
    他豈不知道這人平時看似一派說笑自在，但怕是連做夢都在惦記著父母的舊事。有時候並不是沒有心，隻是藏得太深看不到而已……
    “我也有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
    唐雲欲言又止。
    葉荒涼禁不住好奇，“唐兄，你有話就直說，到底想問什麼？”
    “那日你們找到王芊的地方……究竟有什麼特別？”
    “啊……啊？”
    “我想去看看。”
    “那就是個普通的石穴，沒啥好看的……”某人的眼神開始躲閃。
    “既是普通石穴，為何要被列為禁地？”唐雲一針見血地指出，“——而且，這麼重要的地方，居然連地形圖上都沒有標記。”
    “不標記，自然是不想有人因為好奇闖進去……”葉荒涼像是在喃喃自語。
    他抬起頭，直視唐雲的眼睛。
    “唐兄，我真的沒有想瞞你。自從出事之後，我們已經在那裏反反複複查探了不下幾十次，可最終什麼也沒發現……那間石穴被列為禁地是我下的命令，原因是……原因是……”
    “是什麼？”
    “因為——它是我葉家將士的埋骨之所。”
    唐雲心頭微震，突然語塞。
    葉荒涼臉上帶著一副豁出去的神色。
    “我記得以前跟你說過，剛發現這個山洞時裏麵滿是積水。後來我們用龍車將水排出，開始逐個清點洞內的布局……走著走著，然後就看見了這麼一間，門口居然用鐵板死死釘住。我們不知何故，於是將這些鐵板撬開，沒想到裏麵竟是一屋子焦黑的人骨……”
    “我們把遺骸抬出來在後山掩埋，還能保留下身首的總共有五十三人，剩下的全都散落各處、無法辨認……”
    “我告訴你這些事，是怕你誤會我，對你還有什麼知而不言……我並不是不讓你去，隻不過那裏對我和雲霄閣的兄弟們而言實在太過特殊，而且很有可能我爹娘也死在裏麵——”
    “別說了！”唐雲輕輕打斷他，“你不必再解釋……是我冒昧了。”
    二人相對無言。
    過了會兒，葉荒涼忽然道，“你不覺得，王芊這人有些古怪麼？”
    “什麼古怪？”
    “上次他私闖禁地找到你這裏來，這回又在那個地方被發現。七殺幫一百來號人，這些年都相安無事，怎麼他一來就雞飛狗跳？”
    “但他的確傷得很重……”
    “說不定是苦肉計。”
    “你怎麼不試試砸斷自己的腿？”唐雲微微一哂，“懷疑別人，總要有證據才行。”
    “你這是護短。”葉幫主氣呼呼地嘟囔道。
    “什麼？”
    “我看你倆天天聊得有趣，是不是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
    “你要小心，越是油嘴滑舌的人越靠不住，古來如此！”
    唐雲簡直莫名其妙，抬頭正對上一雙亮晶晶的眸子。
    …。。。
    夜裏，毛球被趕回自己的房間裏，而葉荒涼依舊是在唐雲這裏蹭睡。
    早上的一段尷尬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散去，雖然唐雲和衣上床的時候稍稍還有些不自在，但終究沒有再開口讓他走。
    兩人並肩臥在對方的身側，難得的心平氣和。
    “之遠，你想家嗎？”
    “還好。”
    “怎麼才還好？我要是你的話，肯定都想死家裏人了……”葉荒涼歎了口氣，“我上次見你畫的那副畫，金溪還真是個好地方。隻可惜現在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不然我也想去那裏看看。”
    唐雲微笑道，“你想去，下次我……”
    ——說到一半，突然想到自己的眼下的處境，隨即抿緊了嘴。
    葉荒涼抱歉地側過頭，“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把你硬拉上山來，你也不會……”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唐雲淡淡道，“我現在在這裏，也並沒有什麼不好。”
    ——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僅能憑著聲音想象那人臉上的表情。
    葉荒涼覺得有些呼吸不暢，強忍著別轉頭，不去想些有的沒的。
    “有沒有什麼人……在金溪等你？”他聽見自己這樣問道。
    “你是問我父母？”
    “哎不是……就是……就是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人……”
    唐雲一愣，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昨晚受到的驚悚表白。
    “你長得這樣好看，喜歡你的姑娘一定不少罷……”葉荒涼逼著自己活躍氣氛，強行擠出幾聲幹笑，“有沒有看對眼的，說來聽聽？”
    “……”
    “哎別這樣嘛，大家朋友一場，隨便聊聊唄。”
    “那你呢？”
    “啊……啊？”
    七殺幫的姑娘伸出兩根手指頭就夠了。一位是追魂手秦越的老婆關小玉——大名鼎鼎的母老虎，隔三差五在洞裏上演全武行，打得追魂手魂都追不著。
    另一位就是春大人本尊。
    葉荒涼一想到她，忍不住縮了下脖子。
    “唉，說來慚愧……咱們這裏的確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姑娘。”
    唐雲心中暗自思忖道，原來是因為這個麼……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多了也沒用。本幫主的眼光可是很高的！”
    “那我妹妹呢？”
    葉荒涼差點禿嚕給他跪下。
    “唐兄，求你大人大量就原諒我這一回吧……我退婚，退婚還不行嗎？”
    “你尚未三媒六聘，退什麼婚？”
    “啊……”
    唐雲有些好笑，轉頭隨口道，“我問你，若是有一天有人為了救你，把自己弄得身敗名裂，你會怎麼辦？”
    “好辦啊！女的娶回家當媳婦兒，要是男的咱們就結拜……”葉荒涼舔著臉笑道，“這種時候千萬不能客氣，該出手時就出手。萬一讓別人撿了漏，那我豈不要後悔一輩子。”
    “……”唐雲微微走神。
    “我說的不對？”
    “沒什麼，我隻是想起了一件事……”
    葉幫主要是長了對夜視眼，這會兒也許能發現唐公子的目光已經變得相當的柔和，甚至——還帶著幾分讚許。
    果然是不同的兩個人……
    

    作者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