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求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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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現代的世界裏,我從未去過揚州。知道高冥寺,是因為網上曾經流傳的一首感人小詩:
“我從揚州來,瘦西湖畔垂楊柳,五亭橋下波心蕩,高冥寺裏把願許,觀音山上留笑影,昔日天真小姑娘,如今長成漂在外。我從揚州來,離開家鄉已六載,故土鄉音猶未忘,碰到困難不退讓,遇到挫折更堅強,幸福生活自己造,揚州姑娘呱呱叫。”
她是一個出門在外的揚州姑娘,經曆了一場征婚風波,但最終走了出來,並不顧世俗的目光,堅持追求自己的幸福。一首小詩,讓我深深記住了揚州姑娘的細膩情懷,還有四個美麗的地方:瘦西湖,五亭橋,高冥寺,觀音山。今天,很想去寺裏走走。
“醉仙居”外不遠是家“四源客棧”,古樸的建築,幹淨的店麵,讓人不由地心生好感,便先領嵐兒開了房,卸下包裹,順道打聽前往高冥寺的路。雖然早已猜到此寺不同凡響,卻沒想到上個月康熙南巡經過揚州時剛被賜名“高冥”,我竟是歪打正著。老板說那裏是皇帝下榻的行宮,看來也稱得上皇家寺廟了。那到底是否對外開放呢?老板說百姓也可以去,隻是進不了後頭的宮殿,香火也一直很旺,許願最靈了。最後還加了一句:求姻緣,高冥寺;求子嗣,觀音山。看那句話把嵐兒說地一愣一愣的,我便捏著她的手說道:“嵐兒,別急,咱明年再去觀音山。”等她回過神來,粉拳已向我身上打來。我大笑一聲跑出了門。這丫頭,被我慣壞了。
我們選擇由陸路上高冥寺,租了兩匹馬,順便欣賞一路美景。嵐兒倒是個騎馬的好手,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一想到對過去的十七年我是最沒有發言權的,心下一笑,便拋了開去。官道一會兒成了山路,有些崎嶇,但景色卻愈發迷人。行人們三三兩兩與我們相對而過,臉上的情緒或是憧憬,或是疑惑。每每,我莞爾一笑。偷窺陌生人最真實的表情,一直是我的一個癖好。讓我心曠神怡的癖好。抬頭眺望前頭的風景,寺頂時隱時現。我笑著催了一聲嵐兒,腿下一夾,小跑起來。
剛剛跑出幾步,前頭突然一陣騷亂。一輛馬車從上麵飛馳而來,卷起滾滾沙土,行人們都紛紛避讓。我的心下雖氣,也不得不停下馬來,示意嵐兒靠邊,讓他們先過。塵土飛揚,馬車側簾輕輕飄起一角,車中一雙星目似曾相識。心下正尋思,突聞幾步外馬車剛過處一聲尖叫,抬頭猛見一孩童被擦肩而過的馬車撞了一下,正朝右側的山坡下倒去。我的心一緊,身子霎時起了反應,往馬肚子上狠狠一踢,馬兒吃痛,奔出幾步,左手緊拽馬鬃,整個身子朝右側倒去,右手一伸,攬住了孩子的腰。剛借力將孩子抱入懷中,正坐馬上,才發現自己在朝一個目瞪口呆的老人疾駛而去。左手欲抓韁繩,卻什麼都沒有,心中大叫不妙。下一刻,馬卻突然朝左疾轉,繞過了老人,嘶叫一聲後停了下來。我的懷中還緊緊地摟著那個孩子,心快要跳出胸腔,直到孩子的一聲大哭將我拉回了現實。我急忙跳下馬,把孩子遞還給他那心急如焚的額娘。
“小……少爺,你沒事兒吧?嚇死嵐兒了。”我沒想通馬兒怎會自己繞過老人。我手中明明沒有抓到韁繩。除非……我四處張望,隻見薄薄塵土中匆匆而行的路人,還有身旁對我千恩萬謝的母子。我疑惑地看著嵐兒,她那焦急的眼光和手足無措的驚嚇不像是裝的。
“嵐兒,有沒有看清是誰拉住了韁繩?”嵐兒不解地搖了搖頭。如果她在騙我,那她的演技也太好了。
“難道不是少爺嗎?我隻顧著看您,沒注意其他人。”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了。一個李無羈會武功已經讓我很不解了,剛才那彎腰救人是現代的我花上二十年也練不成的高難度動作,可這身體卻那麼自然地反應了過來。現在又加上一個嵐兒,本以為她是可以完全信任和依靠的人,可現在,我不確定了,連她也讓我看不透了。罷了。既然她不願意挑明,一定有她的原因。即使是她,我也應該感謝她才對。一念至此,便對嵐兒歉意地一笑。兩人牽過馬,朝那青石道上走去。
高冥寺不愧為皇家寺廟。建築氣勢磅礴,風格大氣,令人觀之心中頓生丘壑,近之卻心生敬意。山門上所嵌康熙手筆“敕建高冥寺”漢白玉石額風姿卓越。皇帝南巡一次帶旺了此間的香火,也算做了件好事。把馬拴在寺外,我和嵐兒順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進去。
人不是一般的多,讓我不由想起了故宮的人流。眉頭一蹙,看準一個縫隙,便拉著嵐兒往人群稍稀的側殿走去。一口氣還沒喘過來,就被嵐兒興奮的叫聲給嚇了一跳。“少爺,看,千手觀音菩薩!”看著她因過度興奮而通紅的臉頰與帶著些許哀求的目光,我哭笑不得。女人啊,永遠希望能夠觸摸自己的幸福,即使那是水中月,亦或鏡中花。
“那麼長的隊,你排去?”順著我的目光,她終於看清了現實:殿內三進三出,少說有三十來個姐妹靜靜地排著隊。幾縷警惕的目光,已經在我背上掀起陣陣寒風。
“好多人啊。”
“是啊。”
“要不……要不少爺先到處看看,過會兒再來找嵐兒?”她紅著臉,低著頭,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幾個字連蚊子也能嗡地比她響。剛想對她說不能參加封建迷信活動,耳邊卻響起一個酥軟的聲音。
“這位公子,真是麵熟啊。”順著聲音尋去,對上一個三十來歲女子的目光。隻見她濃妝豔抹,金銀珠寶插了一頭,眼中露著毫不掩飾的挑逗。我的心下一樂。體驗生活,我喜歡。
“這位美女,我們見過嗎?”我擺出一個迷人的微笑,隻見她層層胭脂掩蓋下的臉一紅,扭捏地轉過了假裝羞澀的臉蛋。立馬,殿中三十多個姐妹們灼熱的眼光在我和她的身上刷刷掃過,或妒忌,或癡迷,或不屑,或大膽。原來體驗生活也是不能承受之重。
“公子,既然有緣,何不同我求上一簽?看看咱倆的姻緣如何?”搭訕的大姐下手可真快,羞答答的眼中滿是柔情。我回頭看了一眼嵐兒,看她滿臉懇求,又望了望長長的隊伍,肚子已有些咕咕,心下一計較,便笑著走上前去。
“相請不如偶遇,看來我倆的確有緣。隻是這麼多美女已在此等候多時,小弟插隊,心下著實不安。要不——”
“沒關係……”“插吧,插吧……”“我們能等……”“他叫我美女耶……”
在群眾的擁護下,我向嵐兒眨了眨眼睛,兩人迅速占上地上僅有的兩個蒲團,把濃妝豔抹的大姐弄得一愣。她正要向嵐兒瞪眼,隻見那鬼丫頭對她莞爾一笑,清秀的臉龐頓時春色蕩然。斜眼一看,那三十多個姐妹都快流出了口水,那大姐自然是春心蕩漾,怎忍心趕嵐兒離開。抓起簽盒,閉上眼睛,正晃得心煩時,一支簽落在了地上。剛睜開眼,卻見剛才還整齊排著長隊的姐妹們已然擁到了我的周圍。危險。我下意識地抓起地上的簽,死命地攥緊在胸口,騰地站了起來。剛轉身,隻覺嗖嗖幾十條目光定在我的胸前。如果不是很清醒出門前已經做足了功夫,我真的懷疑自己已暴露。終於,嵐兒也求到了簽,趁她花癡般對著大夥兒大聲讀出簽文而將所有注意力吸引過去時,我悄悄後退幾步,逃了出去。
這高冥寺是沒法呆了。求姻緣,根本就是花癡坊嘛。在殿外拍拍身上的灰塵,回頭瞅了一眼淪陷在人群中的嵐兒,哭笑不得,轉身朝山門走去。低頭沒看路,剛走出幾步便撞到了一人懷中,手一鬆,簽掉在了地上。“對不起啊。”正要彎腰去撿,沒想到一雙白淨的手先我一步。這雙手看著很眼熟。抬頭一望,竟是那賣臭豆腐的老板。他還是一付處世不驚笑麵佛的樣子。我的心裏一陣別扭,總覺得那笑要多假有多假,整張俊臉就像戴著個麵具,一點都看不透。無羈交友原則之一,真。這人的眼睛太深了。
“這麼巧。”我搭訕著。他沒有作答,突然低頭看我的簽文,臉上閃過一絲驚詫。我一急,也顧不得禮貌,便狠狠地抓了過去。
“少爺,那個師傅說我求了一個上好的姻……”我能想象身後的嵐兒被這一場景給嚇住了。我抓著他的手,死命往外拽著簽的一端,而他卻微笑地看著我,一點也不肯鬆手。
“還給我。”我瞪著他,恨不得在他那光滑的脖子上咬上幾口。笑麵佛,豺狼心腸。
“公子喜歡拉人手嗎?”他真是沉得住氣,嘴角挑地高高的,怎麼看都帶著一絲嘲諷。想起上次的失禮,我的心裏一臊,臉上一紅,原本理直氣壯的手竟也抖了一下。是我背,每次見麵都要拉著人家的手不放。但這次,我死也不放,因為這簽是我的!
“你還我簽我就放。”努力壓下心頭的怒火,我直直地看著他。那深不見底的眼睛裏似乎有波紋在流動。賞心悅目的男人,隻是太過刁鑽。
“如果我不放呢?”
“沒有如果。”
“這麼肯定?”
“你要了也沒用。”
“我要定了。”
“你沒的選擇。”
我低下頭,在他白淨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他閃電似地縮回,臉色由白轉紅。揮揮手中的簽,我心中一陣得意,幸災樂禍地看著那慘遭毒手的手。他一愣,轉而大笑起來。我冷冷地看著他。裝,再裝,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塵哥哥,原來你在這裏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走入眼簾的是個無比玲瓏小巧的女孩兒,十四、五的模樣,白皙的皮膚,烏黑的長發,微微翹起的小嘴,婀娜的身姿,一雙鳳眼將嫵媚硬是融入了這張看似清純的臉蛋。揚州出美女,果然名不虛傳。蓮步輕移,她已到了她“塵哥哥”的身邊,忽然容顏失色,一聲驚呼,猛地握住了那被咬的手。
“怎麼回事兒?說了不要回來你偏要,這下可好了。怎麼傷的?”奶聲奶氣的聲音半是嬌媚,半是焦急,我的身上一陣陣雞皮疙瘩。嵐兒扯了扯我的衣袖,滿臉歉意。這丫頭總算知道是她惹出的禍。我無奈地回了她一眼。
“不知哪裏竄出來的——”
“——是我咬的,別連累無辜的小狗。”我突然發現這個遊戲很有意思。這個笑麵佛比我想象的有趣地多。他輕咳了一聲,我瞥他一眼,他竟對我露了露白牙。既然要玩,那我陪你玩。
“你為什麼要咬塵哥哥?”她粉嘟嘟的小手輕輕摩挲著齒印,對著他淚汪汪地仰視半天,然後憤憤地轉頭質問起我。說實話,她真的很可愛,雖然修飾的痕跡重了點,但那份自然的關心和眼中的愛慕是裝不來的。而他,卻是淡淡的樣子,對誰都顯擺那副麵具,一點不懂憐香惜玉。既然這樣,那我就讓你吃吃苦頭。
“這位姑娘,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我與你的塵哥哥偶爾在此殿中相遇,交談甚歡。他說他與心上人今日來寺中遊玩,為的就是求支姻緣簽,但他又不想讓心上人知道。正好我也要求簽,便相邀而行。我倆同時搖簽,而簽又同時落地,並交疊在一起。你的塵哥哥正要拾起上麵一支時,我家書童嵐兒說,那支是我的,因為他親眼看到我的簽後落。可是你的塵哥哥非要上麵那支簽,我眼尖,早就瞥見上麵所書簽文,實在是下下簽,怕這誤會會影響到他與心上人的姻緣,於是便與他搶了起來。情急之下,我便咬了他一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現在看來,這位姑娘便是公子的心上人了。一對璧人,真是可喜可賀啊。”小姑娘聽得一愣一愣的,直到聽懂最後一句話,臉霎時羞紅,卻沒有放了那被咬的手,一雙鳳目更時不時地往笑麵佛臉上放電。而他,也聽得一愣一愣地,直到我用勝利的目光看著他,他的嘴角又露出難以捉摸的笑。
“塵哥哥,你真的是來為我求簽的嗎?”她的腦袋都快貼上他的胸口了。我咬著嘴唇,忍住笑。他有聲沒聲地“嗯”了一下,我的心裏笑翻了天。看她沉醉在幸福中的樣子,我的笑意又驀地消退了。我沒有猜錯,她愛她的塵哥哥。隻是今天的玩笑,到底是幫了她,還是害了她?我畢竟不確定笑麵佛的感情。突然有一絲內疚,譴責自己去戲弄別人的感情。可一想到他對我的百般刁難,我的心又恢複了平靜。自找的。
“這位公子,可否借簽一看。”回過神來,她已經嬌滴滴地站在離我三步之外,沒有敵意,隻有感激。我又在心裏罵了自己一聲。
“嵐兒,把簽給這位小姐。”我笑咪咪地看著她,不敢看嵐兒一眼。她一定殺我的心都有了。可是,說到底,這是她惹的禍。嵐兒僵硬的身子從我旁邊走過,又僵硬地走了回來。對上我的眼睛,竟滿是委屈。我的負罪感又深了幾分。
“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人不如今也。”她吟吟而讀,臉上顯出一絲困惑。“這簽怎麼解呢?”
我盈盈一笑:“這就是說,雖然世間佳麗無數,可能從今往後一個比一個好,但是最該珍惜的隻有現在這一個,後來之人都比不上她。”她似懂非懂,之後又恍然大悟,臉頰頓時緋紅,想靠近笑麵佛,又不好意思,想逃走,又覺得害羞,一時竟杵在了那邊,空氣突然停滯了。我咳了一聲,掃了一眼笑麵佛,示意到底為止,便做告別:“天色不早,在下還有事在身,不打擾二位了。祝你們幸福。”我邁開步子,聽到嵐兒跟上的腳步,心下一鬆。
“請問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心下一聲歎氣,我不得不回頭,與她相視而笑。“在下姓納,單名一個羈字。這是我的書童嵐兒。”
“小女周欣兒見過納公子。謝謝公子救了塵哥哥的簽,明日若公子有空,能否到周府做客,容欣兒與塵哥哥略表謝意。”周欣兒滿臉誠懇,長長的睫毛仍閃著幸福的淚水。我這個不字真不知如何說出口。抬頭看她的塵哥哥,臉上似乎浮上一絲期許。我的眼睛一定是花了。
“周姑娘客氣了,在下慚愧。隻是明日我已不在揚州,您的心意納某心領了。”她的眼中一片失望。我突然對她心生好感。
“那公子改日再來揚州,請務必到周府相聚。”
“一定。”
她福了福,我給她一個燦爛的微笑,轉身離去。
在山門外牽出馬,我拍了拍嵐兒的肩頭,說了聲“對不起”。她眼眶紅紅地看著我:“少爺,您解的為什麼和老師傅解的不一樣啊。”
“因為我是瞎編的啊。”同時給了她一個狡詰的笑容。她愣了一下,隨之滿臉春花綻放,三秒後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欺負我,既然我的簽被搶走了,那我就……”話還沒說完,她一把搶去我手中的簽,逃地遠遠的。難道人人都有偷窺癖?心下一笑,牽過馬,朝她走去。
“有完沒完啊?是不是說我桃花運綿綿不斷啊……”走到她身邊,隻見她一臉蒼白。“怎麼了,嵐兒?不舒服嗎?”她條件反射似地跳了開去,把手背在後頭,結結巴巴地說“沒事兒”。
我心下一陣疑惑。難道這簽的確是下下簽?反正我也不信,下下下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把簽給我。”我假裝生氣的樣子,冷冷地望著她。她身子一僵,將簽抖抖地遞了過來。
兩世一身,形單影隻。
“沒什麼大不了的嘛。誰說我形單影隻了。我不是還有你嗎?”我笑著走到她身旁,拍拍她腦袋。嵐兒看著我,確信我一點都沒不開心,臉色便也由白轉紅,眼睛裏閃出一些光。
“小姐,嵐兒會陪著你一輩子的。”
我應了一聲,拉過馬,跳了上去。一上官道,我把馬頭調轉,朝一條偏僻的小道上駛去。馬越跑越快,呼呼風中似乎夾帶著嵐兒擔心的呼喊聲。可我無法控製自己。
兩世一身,形單影隻。這就是我的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