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揚州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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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嵐兒神色憂重地看著我。三天了,我沒有開口說一句話。躺在船尾,望著天空,眼前不斷閃過他們離開的背影。阿瑪,額娘,二哥,李煦阿瑪。愛我,卻一個個離我而去。這一切到底是為了成全誰?膝蓋腫得厲害,上了半天藥,開始像火一樣灼燒。我的指甲被嵐兒修短了。掌中那八條爪牙般的血痕讓她握著我的手不停地顫抖。除了上藥,她就靜靜地守在我身邊,沒有哭,也沒有問。無論身子怎麼痛,怎麼累,心頭的悲哀還是綿綿不斷。頸中溫涼交織的玄血玉,提醒著我過去的日子不是夢。
    “小姐……不,少爺,吃點東西吧。”嵐兒端著一碗粥,跪在身旁。書童裝扮的她更顯清秀,隻是為了我,竟折騰地如此憔悴。
    “我不餓,你先吃吧。”她的眼中一亮,眼眶隨即一紅。我終於開口說話了。聽著自己嘶啞的聲音,我不由苦笑。
    “三天了。小……少爺,嵐兒喂你吧。”她眼中的堅定閃著淚光。真的要這麼下去嗎?真的要放棄嗎?真的好累。閉上眼睛,耳邊響起那幾個聲音:
    “雖然我再也給不了你什麼,但你還有你的自由,一定要幸福。”
    “隻有走出李家,你才能找到自由,找到幸福。”
    “玄月滴血而化,從此與愛新覺羅家兩不相幹。”
    “你額娘是世間最美的女子。”
    “他們說,希望他們的孩子能選擇自己的幸福。”
    自由。幸福。我的。選擇。
    “嵐兒,我餓了。”嵐兒的背影一顫,驀地轉過身來,瞪大的眼睛中躍出驚喜。“別哭,喂我吃吧。”她轉頭拭了拭眼淚,朝我露了一個慘不忍睹的微笑。我不能放棄。
    三碗粥下肚,身子有了點力氣。湖上的風有點涼,但我不願意進船艙。我怕憋得慌。身上的毛毯很溫暖,一閉眼,仿佛一會兒在二哥胸前依偎,一會兒又在阿瑪懷中搖晃。膝上的熱漸漸退去了,隻是仍不能屈膝。除了玄血玉,阿瑪還留給了我一本內功心法與劍譜。我不知道那晚他對我做了什麼,如果讓我猜,他就像無崖子,我如虛竹,他把幾十年的真氣傳給了我。但我真的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翻了幾頁心法,竟然覺得很熟悉,便在精神好時常拿來看。離開李家時,隻有李煦阿瑪送了我。我什麼也沒帶,幾套衣服,還有紅簫。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看著我的船離岸。其實我並沒有走遠,在他的背影消失在岸邊後,我停船等到了清晨。我要送送二哥。從此,就是納蘭無羈一個人的生活了。
    行船一日,傍晚靠了岸。我讓嵐兒扶我起身。膝蓋比中午那會兒又好了些,能夠微微彎曲,紅腫也退下不少。我們倆在岸邊緩緩走了一小會兒,我便堅持不住,隻能上床歇息。恍惚之間,似乎聽到附近一個溫婉的聲音輕輕吟誦: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我輕輕笑了出來。揚州懷春真是旁若無人啊。可讚,可歎。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睡醒了,身子懶懶的,卻精力充沛。心下一喜,屈了屈膝蓋,竟與平日幾乎無異。雖然前膝仍有淡紅的印子,但走路跳躍一點不妨。讓嵐兒伺候著梳洗過,便到船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豔陽高照,景色宜人,怎能負了這一片春光。嵐兒見我大好,也是容光煥發,興致勃勃。於是我決定今夜在城內留宿。隨行的船是李家給的,我知道李煦阿瑪雖讓我遠行,但總是不太放心。隻是既然已經走了出去,我便不想再有何牽掛。這懷裏的幾萬兩銀票改日也一定還上。可欠他們的情,又該怎麼還呢?給了船家一百兩銀子,我和嵐兒便消失在了揚州城中。
    雖是男兒打扮,但注視我倆的目光卻有增無減。出門時,我和嵐兒準備了足有一個時辰才放心,難道我們的女扮男裝一點都經不起推敲嗎?細細觀察周圍的目光,十道目光中有八道含情脈脈,再細看,十有八九是三三兩兩在路邊駐足的婦人或懷春少女。我看了一眼嵐兒,她的臉微紅,對視之下,我倆都撲嗤笑出了聲。女扮男裝真是一大樂趣,快哉,快哉。
    且看且行,忽然空中飄來一陣香氣。我的肚子咕嚕一叫,轉頭望著嵐兒,她倒是嗅著鼻子踮著腳朝前頭急急地張望。我一笑,給了她一個板栗,直到她委屈地看著我,我突然扔下一句“吃臭豆腐幹咯”便飛也似地跑了開去。身後是嵐兒興奮的叫聲“少爺,等等我!”其實,這樣的日子也不錯。
    聞香識美味。跑到攤前,隻見一塊塊方方正正黑色小豆幹在油裏不斷撲騰,很奇怪,這種臭並不那麼難聞,反而還有種別樣的誘惑力。一會兒豆幹被撈了出來,一雙白淨的手給每一塊都來了一刀,然後澆上又紅又稠的調料,擱了幾根黃豆芽和香菜末,金燦燦綠油油,真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臭豆腐。
    “小弟,要不要來幾塊?”抬起頭來,才發現有人笑眯眯地看著我。我一愣,難不成他是老板嗎?淡藍色長衫,腰間係著圍裙,身材頗為挺拔,而那張臉,卻和流川楓有八成相似,星目瘦臉,膚色稍深,確洋溢著健康之色,青青的胡渣平添一份男子氣概。隻是他一點都不冷,清澈的眼睛像湖底那麼深,傳出陣陣暖意。突然想起那雙握著剪刀的白淨的手,不由自主地說出了一句:“你好奇怪啊。”嵐兒突然擰了我一把,回過神來,隻見她滿臉通紅地盯著我,又不斷地朝一個方向努嘴。我一怔,低頭一看,我竟然拽著老板遞給我的盤子,更要命的是,還拉著人家的手不放。我猛地鬆了手,隻覺臉上燒得厲害,卻不敢再多看那人一眼。“老板,這……這盤臭豆腐幹我要了。嵐兒,給錢。我們走。”剛踏出去兩步,還是覺得不妥,按下心中想逃的念頭,轉身對上了他的目光:“這位大哥,剛才請恕小弟無禮,請不要見怪。”話說了出來,心裏一鬆。老板還是一副自然可親的樣子,竟然不顯一絲尷尬。我不由得又多看了他兩眼。嵐兒付了錢,捧著臭豆腐,咳了一聲。
    正要走,他卻又開了口。“怎麼怪了?”
    我一愣,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雖然並沒有說錯,但還是說漏了。“這位大哥劍眉星目,玉樹臨風,雙手白淨,談吐優雅,不像是起早貪黑為生計奔波之人。隻怪小弟的腦筋沒轉過來,枉自評價兄台,請恕罪。”嵐兒此時倒是乖得很,低著頭,一聲不吭,美美地吃著那臭豆腐。我的肚中不由一緊。此地不宜久留,還是早早離開為妙。“不打擾您做生意了。嵐兒,我們走。”最後一句著實是恨恨之言。嵐兒一呆,一聲不吭地拽著我的衣角緊跟上來。
    “小姐,我不是故意咳嗽的。你罵我吧。”我猛地停住,回頭瞪她,又看見她捧著的碗中竟不留一塊。“我們要不再去買點吧。”我是既好氣又好笑,看著她不答。她低了頭,扔了碗,站在我身邊一動不動。
    “去最大的酒家吃飯。”她點了點頭,從我麵前走了過去。正要轉身,突然瞥見那個擺攤的老板似乎在朝這個方向張望,似笑非笑。我送上一個甜甜的微笑。他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我心下一笑。真是個小氣鬼。
    我和嵐兒來到了那條街上最大的酒家:醉仙居。一坐下來,便讓小二把揚州最有名的小吃都端了上來。我和嵐兒早已不再拘束禮節,我讓她與我姐妹相稱,卻把她弄哭了鼻子,於是就隨她叫了。不是小姐,就是少爺,聽著聽著也倒習慣了。除了日常梳洗她堅持要伺候,其餘的時候我們都平起平坐。我很不習慣讓別人做我的奴才。人生來平等,我也希望終有一日她能明白這一點。揚州小吃果然名不虛傳,我和嵐兒都吃得不亦樂乎。
    “這月皇上南巡,蘇州織造李家接駕,那風光真是無人可敵啊。”臨桌的大嗓門一下子扯開了。
    “難道你見過?”
    “我大舅子前日剛從蘇州回來,他可是親眼所見。還說那李家二公子受到皇上垂青,皇上親自賜婚,已經赴京完婚了。據說還在京城謀了個職位,前途不可限量啊。還有那李家四小姐,天生麗質,絕世佳人,過幾日就要去京城選秀女了,蘇州盛傳,她將是下一個最受皇上寵幸的妃子呢。”
    “輕點兒,亂說皇上可是要砍頭的。”
    “是。不過這李家還有件大事,你們聽說了沒有。”
    “什麼事兒?”
    “聽說這李家三小姐前日暴斃身亡。”
    喉嚨裏的桂花糕怎麼咽都咽不下去。嵐兒一臉憤怒。我抓住了她的手,搖了搖頭。
    “什麼病啊?”大堂另一頭的一桌叫了起來。唉,八卦真是無處不在。
    “聽人說,有一日昏倒在街頭,後來就沒走出那個園子。紅顏薄命啊。還說……”他們突然壓低了聲音,隻是臨桌的我們聽地仍是一清二楚。“還說那三小姐走的那晚,李家園子裏淒厲的喊聲久久不散。”
    “會是被害死的嗎?”
    “這可不要瞎說。好了好了,老王,你有沒有什麼軼事說來聽聽。”
    李無羈死了。從此這世上隻有納蘭無羈。我輕輕握了握嵐兒的手,向她一笑。她紅著眼眶,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嚼著剩下的半塊桂花糕。
    走出醉仙居,仰望天空,我第一次有了重生的感覺。閉著眼睛,大口吸著陽光的氣息,突然很想去一個地方。“嵐兒,我們去高冥寺。”
    突然頭頂傳來稀稀落落的碰撞聲,接著是一個男人清晰的哽咽聲。我不由自主地回頭,看見醉仙居二樓倚窗而坐的竟是他們。他們緊緊抱在一起,一個在另一個懷中無聲哭泣。他的臉上不再冷漠,眼中閃著疼惜。他明白。是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要成天下大業者首先得舍去一個情字。他們倆會相伴而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蘇州隻是一個意外,他們終會明白。
    正要轉身離去,他的眼中一震。我扯了扯嘴角,彙入了人群。偷偷地回頭,他仍然未動。很好。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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